朱平槿將今年茶馬一應事務部署完畢,此後日日操心軍務。他或與將士們撲在訓練場,或在小院中思索寫作,或與士兵們聊天談心,或在課堂上開講授課。軍隊經過近十日的強化訓練,士兵們在體能、隊列和槍術三大科目都有了極大提高,尤其是朱平槿最關心的思想建設這一塊,軍心已經十分牢固。不知怎地,兵士們都暗地流傳,稱這位蜀藩世子為救苦救難普度眾生的觀音菩薩座下的散財童子轉世。


    正月二十八日清晨,朱平槿跟隨軍隊從山道上跑操下來,正在曬場邊踱步喘氣。隻聽得一陣急促的馬蹄聲傳來,朱平槿抬頭一看,王四忠匆匆自峽口而入。他見到主子正在曬場,於是落馬過來稟報道“世子爺,那高先生已到峽口哨卡,被我們的哨兵攔在卡子外。奴婢過來請示世子爺,是否放那高先生進來?”


    朱平槿停下腳步,問王四忠道“高先生一行幾人?”


    王四忠抹抹臉上汗水道“高先生隻有一人,還有幾個我莊上帶路的人。那些帶路的人說,高先生昨日先到的蒙陽鎮,曹總管告知了他世子爺的所在,又派了他們帶路。高先生的十幾個隨從被曹總管留在了蒙陽鎮,和我們的護衛安置在一塊。”


    朱平槿點點頭讚許道“曹總管安排得妥當。你去將高先生一人引來,本世子在小院見他。其他莊上帶路的,你賞了他們,讓他們自個迴去。順便讓領頭的給曹總管帶個話,說是本世子不日將前往天全,讓曹總管帶著本世子的護衛和高先生的隨從在雅州城外官道上候著!”


    王四忠連忙應了,正要上馬迴去。朱平槿卻吩咐曬場上的舒國平和賀有義前去迎接高安泰,又對大小宋道“讓兵士們都操練起來!要有動靜,更要有氣勢!”


    高安泰年初二就跟他在成都府養老的奶奶告了別,帶著朱平槿的親筆信迴天全了。他把自己如何得到舒師傅推薦進身為世子幕府,世子如何詔對問答等事情原原本本與他的大兄高躋泰、二兄高登泰詳細說了。攀上蜀王府這根高枝,自然讓他的兩個哥哥歡喜異常。高楊兩家從唐末開始到現在,彼此通婚數百年,乃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有矛盾更有合作。三兄弟將此事告訴現任的楊家家主楊之明,楊之明也是十分讚同。兩家立即就在酒桌上開始討價還價,分工分賬,先頭準備起來。


    川滇的馬屬西南馬種,如同四川的人一樣矮小,個頭和衝擊力遠遠比不上蒙古和青海、甘肅的戰馬,更比不上西域的戰馬。但川馬也有好處,就是善於爬山越野。藏地的馬匹比純粹的川滇馬高大一些,特別耐寒,善於進行無氧運動,但是下了高原,往往水土不服,容易生病死亡。由於戰亂中軍隊的普遍缺馬,這些川藏、川滇的馬匹一樣成了香餑餑。現在四川市麵上的馬價已經漲到了每匹二十兩以上,高大的可用於戰馬的更是四十兩也買不到。如今官府所定之茶馬對榷之價,依然沿用了幾十年前的老價,而且茶價還在上漲,卻不準馬價上漲,這無疑相當於從土司手中搶劫。高、楊兩家以及西邊的其他十幾家土司,對此早已怨氣衝天,敢怒卻不敢言。土司們曾經聯合減少茶馬對榷數量,可是立即產生了副作用。進茶太少則茶價大漲,邊民怨氣衝衝;馬匹積壓,牧場也牧放不下。無奈何之下,十八家又隻得忍住怨氣,勉強恢複對榷。世子親筆來信中說,他願意以在天全建立榷場,以茶馬市價公平交易。而且據高安泰轉述世子的話,蜀王府可供對榷交易的商品種類繁多,數量龐大,足以取代大明官方的茶馬對榷。這不僅可以讓高、楊兩家在茶馬交易中大賺一筆,還可以借助自家地頭上的榷場,從其他土司的交易中征取稅收,坐收各家行商馬幫吃喝拉撒的紅利。至於官府那邊如果要找麻煩,自然是蜀王府那邊頂著,自己坐收漁利。這就是高楊兩家打的如意算盤。


    然而坐收漁利也有個再分配的問題。高、楊兩家商量的分工是,高家出地,楊家外聯。因為高家是天全土司的正使,楊家是副使,幾百年高家總是壓了楊家一頭,這次說動蜀王府又是高老三的功勞,所以高家以自家地盤大、地勢平,靠近川藏大道為理由,順理成章地把榷場選址在了自家地盤上。楊家為了分潤好處,隻得接下聯絡另外十幾家土司的苦差。不過,兩家人在歡天喜地忙活之餘,都沒有被朱平槿的天上餡餅砸昏了頭朝廷給了土司好處,曆來總是要求土司有所迴報要麽出兵,要麽出人。聯想到四川目前的賊亂,兩家都估計是出兵,而且兩三千人跑不了。可是蜀王府一藩王耳,不是正經的朝廷官府,怎地也插手土司出兵出人的事情?難道……


    昨日,高安泰就是帶著高楊兩家以及其他土司的期待和疑慮來到了蒙陽鎮,結果被告知朱平槿在什麽碧峰峽操練護商隊,除了高先生本人,其他人一律不準前往。高安泰為了對榷大計,心裏一橫,把隨從丟在了蒙陽鎮,跟著王莊派出的帶路人,策馬狂奔,終於在天黑前趕到了峽口外。在峽口外小村湊合一夜,今天一早他便進到峽穀裏,卻被擋在哨卡前。好在今日值更軍官王四忠到哨卡檢查防務,這個小宦官認識高安泰,隻是給高安泰賠了個不是,讓他稍事等候,他即刻飛馬稟報世子。


    高安泰手裏牽著馬,心不在焉地觀望著峽穀兩側的青山。腳下一塊石子擋住了去路,被他一腳踢個正著,消失在萬丈深淵之中。正在不耐煩之際,他聽到哨卡裏馬蹄聲碎,接著竹門吱呀吱呀地被移開,露出一個熟悉的身影。


    舒國平和高安泰在舒師傅門下同窗時便是好友,兩人一見麵,便嘻嘻哈哈抱打在一起。高安泰見到舒國平身後還有一人,年紀大些,微笑不語,自己卻是不識。舒國平連忙介紹,這是同門學長賀有義,同在世子麾下。高安泰又與賀有義見了禮,三人這才上馬揚鞭,直奔營房而去。


    高安泰在山道上轉了幾個彎,前麵豁然開朗,遠處出現了一片房子和一個平壩。隻見平壩上數百兵士手持短矛,列成整齊的四個方陣,正隨著一名軍官的口令,一次又一次地狠狠前跨刺殺。


    “殺!殺!”殺聲陣陣,塵土飛揚。


    高安泰吃驚地問舒國平道“這便是世子操練的護商隊?”


    舒國平笑著迴道“正是!世子正月裏買了一些流民,送到這裏來操練。以後我們護商隊成軍,商隊馬幫就不怕盜賊土匪了。”


    高安泰聽言更是吃驚“正月裏?如舒兄所言,這些人原來是流民,操練還不足一月?”


    舒國平和賀有義都笑起來。


    舒國平道“操練哪有一月!為兄元宵那日才到的這裏,流民們還晚到一天。”


    賀有義也笑道“高兄沒見到那些流民剛到時的模樣!全身就沒有一件完整的衣服,連屁股蛋蛋都露在外邊……”


    幾個人都哈哈大笑起來。


    舒國平問高安泰道“你們天全的兵是剿過奢安亂賊的強軍,這些流民之兵與你們土司之兵相比如何?”


    高安泰立即答道“這些兵隻要不跑,就比我家的兵強!我家的兵其實操練的時候也不多,隻不過吃苦耐勞聽話,還有敢拚命而已。我家的兵,他父母妻兒都在本鄉本土,他敢跑哪兒去?跑了老子殺他祖宗三代!再說,我土司兵隻要打勝了,都是有繳獲的,這可比放馬耕田來的快多了!他們為了錢財,哪有不拚命的?”


    高安泰的話醜理端,舒國平和賀有義又笑了一迴。三人來到曬場下了馬,高安泰近距觀察士兵們,發現他們臉上果然還帶些菜色,但是身上的精氣神卻是不亞於任何一支強軍。


    高安泰心裏想,世子練得恐怕不是護商隊吧,難怪不準外人進來!


    朱平槿在他的小院接見高安泰時,特意脫下了這幾日穿的灰色棉袍棉褲,戴上了翼善冠、換上了圓領窄袖的金織蟠龍赤袍和玉帶皮靴的世子常服。高安泰跨進門檻,見到朱平槿的這身穿著打扮,果然行了跪拜的大禮,這才按朱平槿的吩咐落座迴話。


    朱平槿向高安泰道了辛苦。高安泰還是大大咧咧的樣子,隻是拱手笑道“多謝世子掛勞!學生迴到天全,我大兄、二兄還有楊家的世叔看了世子的親筆,學生又把世子的原話說給他們聽,他們都歡喜得很!我高、楊兩家商議了,我高家出地建榷場,楊家去通知其他土司知曉。大兄、二兄這次派學生迴來,就是想請世子賞光到我們天全巡狩一番,一則定下榷場之地,二則世子要我們土司做什麽,他們好聽世子當麵教誨!”


    高安泰快人快語,與這種人打交道心不累。朱平槿笑笑道“本世子正有此意!這采茶的時節也快到了,不如我們後天便出發如何?”


    想不到朱平槿如此爽快,高安泰自然高興得很,哪有不立即應允的道理?想到剛才在曬場上看到的一幕,高安泰又對朱平槿道“學生恭喜世子練得強軍!如此商道通衢,從此無憂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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