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的一切都像被雨水滌淨了顏色,放眼四顧間,到處都是莽然蕭索的灰,大風驟疾,江水翻湧,大大小小的船隻無不隨之乍起乍落。


    接舷上遠,一道緋影便鵬鳥展翅般掠過洶洶的浪頭,躍上一艘毫不起眼的棚船,幾乎絲毫不停,甫一落腳,便邁步徑直走過去,揭簾到艙內才停下。


    他摘下寬簷鬥笠,隨手丟開,撩袍坐到矮幾旁,虛攤著右手:「紙筆。」


    跟進來的杜川早望見他神色間的陰鬱,趕忙收了傘,取了東西擱在桌上。


    狄銑攤開信箋,默聲提筆,須臾寫成兩份,各自封裝,向旁一推:「一份傳遞關外,一份你親自送迴中州,交於總帥,其他任何人不得閱看。」


    杜川凜然應命,躬身接過,又湊上半步:「三郎,瀾家那大公子的船昨夜……」


    「知道,不就是那艘大雲樓麽,隔著幾條街都瞧見了。」


    狄銑接口一哂:「不光瀾修,連那秦塽也在。」


    「秦塽?他不是已經……」杜川一驚,雙眼轉了轉,隨即怒道,「好啊,瀾家這是存心跟咱們留著手呢!」


    狄銑擱下手中的筆,望著風雨如晦的窗外:「有的人明明台麵上過得去,卻偏偏喜歡暗地裏下功夫,可惜啊,既然自己跳出來了,咱們也不必再客氣。」


    他唇角輕挑,眸中凜起冷毅的光。


    「你在前麵瞿塘渡口先走一步,到中州傳信之後,立刻去關外集結各部,除赤嵬軍外,其餘全部撤往西線,準備隨時迴援中州,去吧。」


    等杜川領命走後,狄銑向後一靠,拿起案上的酒壇,剛要啟封,忽而又意興全無,擱手又放了迴去,目光微移,看向對麵的裏間。


    那日同樣是雨天,風也唿嘯,她渾身濕淋淋的走進去,撩簾一刻瞧見他赤著上身的驚愕,未幾又忍不住來偷瞄,最後不避嫌疑地跑出來,那一瞬含羞帶怯,又故作坦然的樣子仿佛就在眼前。


    他出神望著,眼中寒意盡去,唇間勾起溫然的淺笑。


    簾聲忽響,杜川又走了進來:「三郎,外頭有個姑娘追來,船上掛的是江陵秦家的旗號,說長寧郡主有東西交還。」


    說完,就將一封書信,還一隻小皮囊放到麵前。


    隻是一江之隔,霏霏淫雨就匿蹤全無,等船出了瞿塘渡口,進入汴河水道,天時風光就更與江陵迥然相異。


    這時節的南方仍是花紅柳綠,北地卻已是黃葉凋零,蕭索闌珊。


    夜間起了風,秋涼不覺又濃了幾分,青陽也不知是第幾日失眠,在雕花牙床上輾轉反側,愈發躺不安穩。


    看外頭天光已然泛白,索性披衣起身,過去開了窗。


    這裏的水麵自然比不上三江交匯處開闊,但兩岸荒僻無物,薄霧彌漫,難辨近岸遠山,反而更顯得廣袤無垠。


    來路早已不見了,前方也是一片灰淡無望的世界,這樣的天地瞧著也是沒趣得緊。


    原以為王府出了那場大亂子,一切都該延後才對,沒曾想祖母不僅當麵應允了婚事,還點頭做主讓自己隨瀾修一同返迴潁川城。


    如此一來,便不會再節外生枝,也絕了她的念想,至於什麽禮法、規製,這會子全都顧不上了。


    失望難過也好,耿耿於懷也罷,事情本就由不得她情願不情願,最後還是隻能安安分分地登上這條樓閣高聳的大船。


    反正心意已決,連信物都還迴去了,還有什麽放不下的?這麽著也未嚐不是個了斷的好法子。


    霧比之前淡了,遠空那片天光漸漸開始耀眼刺目。


    青陽低首,目光默默地俯望幾丈之下碩大的漿輪翻攪著平靜的河水,船似是行得快了些。


    她還在詫異這一大早怎麽會突然著急趕路,幾名婢女就進來恭敬問安了。


    青陽此番離家時沒叫養娘李氏隨行,甚至沒帶一個貼身的使婢,也說不清是不是在賭氣,總之就是想將自己跟南平王府撇得幹幹淨淨,不再有半點瓜葛。


    她一言不發,照舊四平八穩地坐著,接過婢女遞過來的棉巾和熱湯溫手開麵,梳妝換衣之後,外頭便開始魚貫傳膳進來,粥餅湯果,點心蜜餞,一樣接著一樣,轉眼間就擺滿了桌案。


    這樣的席麵,從前在王府裏從未見過,隻恐是舊時宮中才有的排場。更難得一日三餐皆然,且每日都不重樣,這份絞盡腦汁討好的心思,也算叫人驚歎。


    然而,每每望著滿桌珍饈美味,青陽卻總是迴味起那日在大漠的軍帳中,朦朧將醒未醒時,唇齒間流溢的軟糯香甜。


    她怔然半晌,撫了撫悶痛的心口,目光越過繪著五色雲霓祥瑞的煮蛋和胭脂染色的鳳雕果脯,仍舊端起那碗清淡的米粥,一匙一匙慢慢地吃,過耳隨風般聽婢女口若懸河的報膳名。


    剛用了半碗,外麵忽而傳來「咿咿呀呀」的水磨調子,竟是聲圓音潤,婉轉悠揚。


    她聽得略起興味,隨口問了句:「這是哪裏請來的昆調班子,腔韻倒周正。」


    侍在旁邊的婢女都掩唇而笑,其中一人應道:「哪裏有戲班子,這是大公子在調嗓兒。郡主怕還不知道吧,我家大公子最愛的不是兵器武藝,卻是江南廣陵一帶醉醉有名的昆調,閑來無事時總愛唱兩句。」


    青陽也覺耳熟,一板一眼,像極了兒時母妃逗哄自己玩耍的唱詞,本來勾起了往昔迴憶,可一聽是瀾修所為,心裏當即泛起一股異樣之感。


    再精致的錦衣玉食其實都算不得什麽,為了引她關注,這般無所不用其極才真是下功夫。


    她是個坦蕩直率的性子,從來不喜歡這樣拐彎抹角。況且人都已經在船上了,真要想見,什麽男女之防,禮儀規矩也擋不住,何至於如此大費周章?


    青陽撩了撩唇,索性擱下碗勺,拿帕子抹了抹唇:「原來如此,那替我有請你家大公子過來一敘吧。」


    一眾婢女聞言立時喜色滿麵,像得了賞似的,方才迴話的那個當即恭敬應了,轉身出門。


    早膳撤去沒多時,瀾修便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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