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嘴上輕責,止水般的眸中卻全無波瀾,目光掠過落在地上的披帛,眼前浮現出的卻是那條纏在她頸上的索鏈。


    那本是兩件毫不相幹的東西,卻都讓她失了本性似的癲狂如瘋,其中的原因顯然不會那麽簡單。


    狄銑想起那次在江陵城的青樓上偶遇,她怕扮作西域舞娘的事被自己說出去,一路在馬上委委屈屈地哭訴著身世。


    親眼見母妃萬念俱灰,投繯自盡,那天還是她的生辰。


    當時雖然心生同情,可也覺出她搏人憐憫的心思居多,如今想來,或許真是當年那情景太過慘烈難忘,以至心傷得深重,到現下仍不能釋懷,所以一遇到什麽長綾索鏈之類的東西,便會觸痛埋在心底裏的傷處,以至難以自持。


    從前也聽人說過,有個病叫癔症,發作起來便會亂了心性,甚至惡鬼一般連人也近不得,原先還隻當是笑談,如今倒應在她身上見了。


    忽然間,狄銑覺得眼前這個小姑娘貌似頑劣堅強,實則卻比所見的要柔弱得多,鼻中微歎,輕手將她推迴榻上坐好。


    他順手拿軟囊墊在她腰後,再迴眼時,卻見那雙散漫的目光凝聚了起來,帶著些許惶然迎向自己。


    「剛才我……」


    「一點淤傷而已,沒人會留意,遮什麽?」


    青陽剛一開口就被他搶去了話頭,湧到嘴邊的話生生被截住,不由一窘,驀然想起那件更要緊的事:「是你救了我,那當時……有沒有瞧見我……殺人?」


    狄銑眸色沒什麽變化,暗含哂笑地抿弄了下唇:「殺人,郡主還真是對自己的功夫自信不疑。」


    青陽一愣,杏眸立時寒下來,兩腮也微微鼓起:「就問句話而已,幹嘛一張口就損人,救了人就好了不起麽?」


    她越說越覺有氣,把之前的話也忘了,瞥眼垂見他半負在背後的手上也纏著棉紗,雙眼不由一亮,立時像抓住了對方的痛腳,反唇相譏:「不都說你如何了得麽,怎麽還總傷這傷那的,前麵肩頭上那下就不說了,這手又是怎麽迴事?嘁,吹得蓋世英雄似的,我瞧也不過爾爾。」


    方才還一副懵懂樣兒,剛有句不中聽的話便受不得了,不過,這才像是她的脾氣。


    狄銑的笑意幾不可見地噙在唇角,眸色反而愈加深沉,像濃得化不開的夜色,慢慢轉身將散落在地上的披帛憑空提起來,團作一團握在手中,不著形跡地暗運勁力。


    轉眼間再攤開時,掌心隻剩一片灰褐色的殘燼。


    「那郡主以為,什麽樣的才算是蓋世英雄?」


    青陽起先沒聽出他語中帶哂的意味,不假思索地順著話頭剛要開口,便醒覺有異,隻覺對方像是刻意留著圈套引她入局似的,趕忙打了止。


    究竟什麽樣的才算蓋世英雄?


    其實她心裏也沒個準定,明明該是件人所共知的事,可話到嘴邊才發現全都是些泛泛之辭,倘若就這麽幹巴巴的說,非但顯不出見識來,沒的還叫他取笑。


    但青陽是個心思機敏的姑娘,既然已聽出端倪,便不會輕易落進對方的話套裏,更不會自露短淺。


    略想了想,便嗬聲淡笑:「這等事男人家應該最清楚,怎麽輪到女子來考評了?」


    她話裏帶刺,倒是真沒上當,話裏話外更是絲毫不肯示弱。


    狄銑背著身,眼底那抹玩味更甚,搓指拂去掌間的餘燼:「當局者迷旁觀者清,郡主又不是尋常婦孺,不妨指教一二。」


    青陽聞言打了個怔,忽然發覺存心繞著彎也沒躲開對方設下的埋伏,反而還被自己的話將住,成了作繭自縛。


    這人真是討厭,瞧著一本正經,實則卻是一肚子揶揄人的壞心思。


    她忍不住衝著狄銑的後背做了個呲牙瞪眼的鬼臉,那與生俱來的強脾氣也頂上腦際,衝口道:「再怎麽著,至少不能總弄得掛彩帶傷的!」


    青陽原本沒什麽切實的言語反刺,這時提到傷,驀地裏靈機一動,迴思起跟芸娘從前看過的戲文,當即得意道:「我聽說昔年大漢常山趙子龍長阪坡裏七進七出,單騎救主,漢水之畔以數十人抵敵千萬,大破曹軍,一生大小數百戰,從無敗績,更不曾有半點傷損,輔助蜀漢終成大業。叫我說,起碼也得像這樣,才能算是一等一的人中豪傑。」


    她拿前代名將作比,頗有幾分「引經據典」的意味,說到後來竟是眉飛色舞,料想對方定然無法反駁,終於讓她在言語上占了上風。


    暗自竊喜,不免又瞥過眼去,繼續添油加醋:「至於三公子你麽……其實也算了得了,可要說蓋世英雄,似乎還差著些。」


    狄銑也沒想到她會搬出這等口傳演繹的典故來,還信誓旦旦,毫不懷疑地拿來損人。


    瞧來之前在沙戎營寨裏不過是受了些驚嚇,仍舊沒品出厲害來,更不知道沙場征戰是何等的慘烈,箭雨槍衾之中又有幾人能保得周全。


    他鼻間嘁出一聲輕哼,卻也沒有教她明白的意思,反而微一頷首:「多承郡主謬讚,狄某這點本事自然不能同常勝軍神相提並論,既然無事了,郡主就好生歇息吧。」言罷,闊步轉過屏風去了。


    才說這幾句便生氣了,嗤弄別人的時候怎麽沒見這樣?


    原來不光性子不好,人也小氣得緊。


    青陽看著那緋紅的袍色消失在視線中,得勝似的挑頜一哂,胸間頗覺暢快,可轉念想想,心裏那些疑竇半句也沒問出個所以然來,仍是揪腸牽肚,那點興奮登時又淡了下來,默然躺在榻上,無聊地怔怔仰望。


    不知是風大還是恰巧,頭頂那道氣口這時候不見雲翳,隻是井口大的一片湛藍,不再顯得澄淨高遠,單調中倒透著些許沉悶。


    青陽拿手扯著衣襟,想緩解那股悶氣,忽然腦中一凜,想起件要緊的事來,趕忙往懷裏摸,很快在半身處摸到那隻荷包,裏麵的金葉子也都在。


    她並不在乎錢財,隻是不想丟了芸娘的荷包,沉甸甸地拿出來,拎在眼前看,上麵牡丹引鳳的圖案似比往時鮮亮,此刻瞧著倒也稍覺慰藉。


    然而這慰藉也隻是一瞬,想起當時隨秦塽的商隊西行,結果遇上這場大禍,自己隨身的東西也落在那輛車上,不知後來是個什麽境況,但那大多都是母妃的遺物,絕不能丟了,說什麽也得尋迴來才行,況且這其中的蹊蹺也要找秦塽問個明白。


    青陽是個急性子,想到這裏便有些躺不住了,也不管手上有傷,身子虛軟無力,更不知道現下在關外何處,路徑該怎麽走,隻思量著無論如何都得迴洛城一趟。


    剛揭了薄衾坐起來,就聽腳步聲響,先前那中年婦人又轉了迴來,手上還捧了隻背囊。


    許是受了方才那驚嚇的緣故,這會子看她的眼神有些異樣,臉上也微帶怵色,強作笑容上前,隔著兩步就把東西捧過去:「這是三公子讓交給姑娘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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