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陽隻覺自己像落葉絨絮,偏生又遇上一陣摧枝淩草的疾風,耳畔唿唿裹鳴,兩旁全成了浮光掠影,唯一真切的便是那條手臂上堅實有力的觸感。


    她喉嚨裏灌進了涼氣,嗆得咳嗽起來,連喊也喊不出來了。


    似乎也不過是眨眼的工夫,她又從飄零的天上落到了地麵,有些打晃地站穩腳跟,看清周邊竟是熟悉的翠竹山林,前頭不遠就是王府的後門。


    她瞠目結舌,不由自主地驚詫於他這等超凡脫俗的功夫,同時也徹底涼了心。


    原本就不該存著念想,到這時候還有什麽好說的,誰叫她招惹上這種人了呢?


    青陽陰著臉,把滿心委屈和憤怒都灌注在眼神中,狠狠地瞪向旁邊仍「抓」著自己不放的人。


    也就在那一瞬,她腋下忽而又被托起,整個人隨著那股力道促然離地,眼見著越過墨綠的琉璃瓦牆,輕飄飄地向上躥升,掠上兩重簷頭,穩穩地落在縈風閣三層那扇寬大的明瓦窗外。


    不是要抓她去祖母那裏告狀麽,這又是什麽意思?難道……


    那一霎間,她心中的驚喜還來不及湧上來,隻是不敢相信地訥訥望著他發愣。


    「正是素昧平生,有些話多說無益,郡主好自為之吧。」


    他語聲淡得就像那雙波瀾不興的眸子,卻又分明帶著說不清道不明的玩味,驀然轉開目光,手卻撫上她的肩頭,扯著領襟一抽,將自己的緋袍收了迴去,同時腳下輕點,人已躍下了高閣,幾個起落便在來路上隱去了身影。


    過了好半晌,青陽才從怔愣中迴過神來,許是沒了那件袍子,莫名覺得背上有些涼。


    正入夏的時節,明明雨也過去了,怎麽無端會有這種錯覺?


    她抱著雙臂,鼻間依稀還能聞到那股藥氣中殘留的薄荷味,想起袍子裹在身上墜墜的伏貼感,現下肩頭輕鬆了,反倒有些不慣。


    到底他是被之前那些話說動了,還是突然間沒了興致,不想再管?


    她有點想不明白,但似乎也沒什麽好糾結的,望著腳下僻靜的院落,山坡上空寂的竹林,就好像和平時那樣,自己溜出去玩鬧了一番,累了便迴來,那些尷尬事就像夢一樣,從來沒有發生過。


    她抬手撫了撫麵頰上殘留的溫熱,驀然發覺左邊耳際是空的,一隻月珠璫竟不見了。


    夜深時,天地也靜了。


    內河兩岸退盡了十裏繁華,喧囂止歇,燈火闌珊。


    大大小小的舟船偃旗收帆泊在埠頭邊,仿佛也都入了夢,對麵岸邊僻靜處卻還有一棚昏昏的光亮。


    那窗口外垂著粗簾,夜光迷霧般透灑進去,與燈台上黃暈暈的燭火朦朧交匯,又互不相容,將艙內的物事都映得冷暖相異。


    矮幾兩邊的人不知已對坐了多久,一個披發袒衣,一個玉冠錦袍,卻是同樣的凝顏定色,默然相視,眉宇間看不出哪怕一絲微動,仿佛正森然對峙,劍拔弩張。


    風從竹篾的縫隙間穿進來,輕拂在麵上,微微的涼,又像纖草細發,撩搔著人的癢處。


    那頭束玉冠,穿天青色袍服的人眉梢終於忍不住挑動了下,猛地鼻息一鬆,仰身大口大口地喘著氣,麵上卻笑得歡暢:「多日不見,狄兄的內息功夫又精進了不少啊……小弟這次還是隻能甘拜下風。」


    狄銑也緩緩吐出那口氣,神色舒馳下來:「承讓,若不是方才那陣風,瀾兄定能再支持片刻,到時輸的便是我了。」


    他像是由衷而言,並非假意自謙。


    對麵的瀾修也望過來,兩人彼此自知,隨即相視而笑。


    「不過,這迴沙戎人的耐性似乎比咱們預想都強得多。」


    半晌,瀾修止笑輕歎,端起麵前的酒盞略一示意:「狄兄之前說已經確知沙戎王庭的所在,小弟已等到這時候,也該告知了吧?」


    狄銑竟少見的沒去碰案上的酒壇,眸光中似有神思,凜色已越聚越濃:「不用我說出來,你定然也早猜到了。」


    他說著便垂下眸,睨向平攤在矮幾中間的那幅關外時局圖,指尖輕點在西北一處關隘上,徐徐向前。


    瀾修的笑容也在唇角間淡凜下來,擱了碗,手指在圖上的另一端落下,自東而西反向遊移。


    兩人各「走」一邊,互不言語,手指緩緩挪移,不斷接近,片刻間終於湊到一處,幾乎同時點在「戈壁」深處那片廣袤未知的地方。


    「這裏可不是尋常之地,我原先也隻是猜測,狄兄當真就能這麽肯定?」瀾修望著他,目光中是真意相詢。


    狄銑這時才端起麵前的酒碗:「關外三千裏,能稱得上敵暗我明,進退皆宜的,非此地莫屬,那沙戎單於既然來了,不在這還能在哪兒?」


    「這話有理,此地可直接繞襲我幽雲之地,果真是件棘手的事。狄兄何時動身迴去?你我可以同行。」


    瀾修抬頭,眼中忽而閃過狡黠的笑:「就憑狄兄今早看那舞姬的神色,我猜怕還得有些時日,當時狄兄那麽急匆匆地追出去,莫不是相熟的姑娘?」


    若擱在旁人,這話是萬萬不敢出口的,但換作摯交好友,不管是玩笑還是關切,都不會有那麽多禁忌。


    狄銑唇角淺淺地挑了下,沒迴這話,將那碗酒飲盡,目光寥寥地望著窗外。


    在別人瞧來,這輕笑便顯得別有深意,像是默認了心有所係,又好像光風霽月,襟懷坦蕩,全然不必迴答。


    瀾修略感意外,總覺他眼神中透著些隱晦之意,連那姿容豔美絕倫的舞姬也身份成疑。


    目光遊瞥之際,猛然發現披掛在旁邊的袍服衣褶間有一簇豆粒般的微光,定眸細瞧,不由嗬出聲來:「我還道是句玩笑話呢,原來狄兄真的已有紅顏知己相伴了。」


    他欠身而起,探手將那東西摘下來,拈在指間端詳,目光倏爾一亮,含笑不語。


    狄銑眉間蹙了下,眼底閃過一絲莫名其妙的詫異,凜眸望過去,看到他手上捏的是一隻鑲金含翠的月珠耳璫……


    不知什麽時候,濃雲重又湧了上來,閃電劃過天際,卻久久不見落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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