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躺著翻來覆去,總是拋不開之前的事,眼前縈繞的全是跟那人促然對望時的尷尬,尤其是對方身上那件鮮目的紅袍。


    初夏時節,江陵一帶的天氣已算得上酷暑,白日裏輕衫薄衣尚且難耐,他卻是一身錦緞厚重的裝束,活脫脫像個不辨時節的傻子。


    然而那兩道目光卻是鋒銳難掩,眸中仿佛沉著山海般的高絕深邃,叫人猜度不透。


    他到底是什麽人?


    青陽想著想著,困意漸漸上湧,沒一會兒便沉沉入睡。


    迷迷糊糊不知過了多久,耳中聽到綿密的「滴答」聲,揉開惺忪的眼,見外麵淅淅瀝瀝的,雨勢並不算大,透過簷下的水簾,卻能看到黑雲漫卷了整片天空,鼻間是浸透了潮氣的土腥味,莫名更顯得氣悶。


    青陽乜著那雙杏眼看天,有點分不清時辰,剛撐手坐起身,李氏就走進來,過去掩了明瓦窗。


    「快酉時了,老太妃那裏剛來傳過話,傍晚在月池水榭設宴,邀今日隨行道賀的賓客女眷一同賞夜,郡主也起身梳妝吧。」


    她心下一恍,記起午前在蘭溪殿說話時祖母確是提過,隻是沒怎麽在意,早忘到腦後去了。想著狄氏和高荔貞也要同席,不免暗自生厭,抻了個腰身,慵懶懶地坐起來。


    李氏替她重新綰了髻子,拾掇好頭鬢上的簪花:「這雨瞧著一時半會停不了,夜裏怕涼,郡主還是換身衣裳吧。」


    青陽側頭望了一眼衣軒上的襦裙,褶角邊還留著淡淡的鞋印,確是穿不得了,於是頷首輕點,腦中卻不知怎麽的忽然想起那抹緋豔的袍色來,鬼使神差衝口說了句:「索性就換那套湖縐的衫子吧。」


    「紅的?」李氏訝聲迴問。


    那套衣裳是去年置下的,這位小祖宗卻素來不喜濃豔的顏色,一次都沒上過身,今日卻冷不防地又惦記上,可真是怪了。


    青陽也鬧不明白為何會冒出這念頭來,但又不想改口,便跟了句:「這些日子素淡的也穿煩了,今晚索性鮮亮些,湖縐的料子穿在身上也不怕夜涼。」


    李氏隻道她心緒又好了,正求之不得,也沒多想,當即去取了來,伺候她穿好,對鏡一照竟宛如胭霞裹身,襯著凝脂白玉般的膚色,杏眸嬌俏,櫻唇朱潤,果然比平常更多了幾分別樣明豔的風致。


    她扭身來迴瞧著,自覺甚是好看,先前竟都沒想到,生生將一件大好的衣裳冷落了,自嘲地笑了笑,望著鏡中的自己,越瞧越是歡喜。


    李氏看她高興,也是眉開眼笑,一麵幫手打理,一麵嘖嘖讚歎。


    青陽正自得意,目光瞥轉間,看見側牆邊的條幾下那隻不大不小的紅漆匣子有些眼生。


    「那是哪來的東西?」


    「哦,就是中州崇國公府送來的賀禮,老太妃特意吩咐這份是專給郡主的。」李氏也望了一眼,淡聲續道,「之前送來時,郡主還在蘭溪殿那邊,我想著也不是十分要緊的東西,就先叫人先擱在這裏,不想卻忘了迴話。」


    這分明是怕她心裏不快,所以說得輕描淡寫,不光沒告知,連狄家的名號也略去了。


    青陽厭棄地別過視線不再去瞧:「那就別堆在這裏,迴頭打開瞧瞧是什麽,東西多就賞些給下頭,其餘的……李媽媽你便收著好了。」


    李氏知道她還是瞧著眼煩,也沒多言,應了一聲,當即就叫人搬了出去。


    被這一攪,本來言笑歡暢的氣氛立時便顯得有些沉。


    青陽垂睨著滿身緋紅的衫裙,心頭那撮躁起的火苗不由自主地越燃越旺,方才的驚豔之感頃刻間燒燎得一幹二淨。


    「跟染了血似的,瞧多了也眼暈,還是換了吧。」


    沒有皓月繁星,這夜便少了七八成的韻味。


    但總歸斜風細雨驅盡了暑氣,耳中聽著絲竹雅樂,隔著煙水朦朧閑看近岸遠峰,多少也算有幾分趣味。


    可惜天不作美,宴至半截時雨勢漸疾,風也越來越大,連這些許興致也都被吹散了,不得不提前終席。


    青陽早便呆得有些膩了,待賓客們都散去後,便推說身子疲累,辭了顧氏徑迴縈風閣。不想才剛走上棧道沒幾步,後麵就有仆婢追上來傳話,說國姓爺那邊要見。


    她有一霎的怔愣,凜眼暗暗嘖了下唇。


    於她而言,父女之情早已寡淡如水,心裏隻剩下憤恨。


    而在那位父王眼中,她更是個朽木難雕的不肖之女,相看兩相厭,慣常一兩個月也未必會見上一迴,這時候叫去,顯然是有蹊蹺。


    怨不得剛才宴席上高荔貞看過來的眼神含笑帶諷,卻又安安靜靜地沒起什麽風浪,原來這場戲早就已經安排下了。


    青陽倒也不懼怕,見旁邊撐傘的李氏滿臉憂色,於是淡笑了一下,叫她留著,自己一個人隨那仆婢去了。


    繞過月池的另一邊,走入許久未進的迎春門,再折轉向西,便是一座紅牆綠瓦的二進院落。


    這裏並非正殿,而是狄氏日常起居之處。


    依照前朝規製,郡王正妃無論是生是歿,其位皆不可由他人僭越繼取,後來者哪怕再受寵愛,也隻能屈居妾室。


    然而山河破碎,社稷傾覆,國都已經亡了,那些規矩自然也就蕩然無存。


    可狄氏卻依舊「恪守」舊製,不入正殿,平日裏也從不以「王妃」自居,儼然一副恭敬賢淑的做派。也正因如此,祖母當初才默許她進了門。


    國公府的長女,未有名分時便不顧一切生了孩子,後來明明已經登堂入室,卻又十餘年自甘為妾,這樣的女人當真是不簡單。


    可縱然青陽看得再通透也沒用,依舊隻能幹瞧著父王對那個女人的愛與日俱增,竟將正殿棄之不顧,毫不猶豫地隨她住在這裏。


    她步子不自禁地有些拖曳,過了中門,見後殿簷頭上張燈結彩,裏麵卻昏杳杳的,隻有東首的閣間是一片煌煌明亮的光。


    她橫了一眼,心頭有股氣堵上來,默聲跟著走進去。


    父王高湛正手拿書冊坐在對麵的翹頭案後,連燕居的冠袍也沒穿,中衣外隻披了件煙青色的長衫。狄氏也是一身素淡的衣裙,在案頭拎著紫銅壺換香,見她進來便微笑點頭:「青陽來了,坐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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