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如果我輸,一場電影、一頓晚飯,如果我贏,你不準再喊我依依。」


    「成交,可是……如果平手呢?」


    怎麽可能平手?一個班隻派出一個代表,不是她就是他,平手的機率等於零。


    於是她隨口答,「平手也算我輸。」


    撂下話、抬起頭,她像隻驕傲的鳳凰。


    但是,他們真的平手,當導師統計過三位評審老師給的成績後,發現他們的分數一模一樣。怎麽可能?他連跟真正的外國人交談也沒有過呢!


    錯愕、訝然!不赦讓她狠狠跌破了一迴眼鏡。


    雖然她不想和他交談,但他才不放過她呢,將一張寫滿「依依」的紙條放到她桌上,說著電影、晚餐,他時不時就提醒,提醒到她心煩意亂。


    「依依,不要生氣啦,導師說會想辦法,讓我們兩個都去參加比賽。」


    說完,他又在她桌麵擺了一瓶無糖烏龍。


    看見烏龍茶她更氣惱,她喜歡糖、她愛吃糖,她隻吃甜不吃苦,懂了沒!


    她把飲料用力一提,轉身放到他的桌麵上。


    「依依不喜歡喝茶嗎?茶苦而寒,陰中之陰,最能降火,火為百病,火降則上清矣。」


    她白他兩眼,皮笑肉不笑地迴答,「看清楚,這裏麵不隻有茶,還有香料、防腐劑,瓶身溶出來的三聚氰氨通通是致癌物!」


    「所以你喜歡喝天然的?好,我懂了。」


    懂?他懂什麽鬼,她的自信心剛剛被狠狠搧了兩巴掌。


    劉若依恨恨地把書拿出來,準備埋頭苦讀,沒想到卻被他抽掉她的書。


    他笑咪咪地說:「才剛考完試,不必那麽拚啦,走,我帶你去看一樣東西。」


    他果然不懂,她的自信滿滿掃地,她現在很尷尬、很懊惱、很想找個洞鑽進去,聰明的話,他就該離她三百公尺遠,而不是刻意跑到她麵前礙眼。


    劉若依的心思轉過好幾圈,盧歙卻沒有半分知覺,還是一臉笑意盎然,拉起她的手腕,沒理會她樂意不樂意,硬是帶她走出教室。


    她瞪他,但做了白工,因為他的後腦勺沒有長出兩顆眼睛。


    他拉著她,走下樓梯、穿過操場,再橫越過兩棟大樓,來到學校後方。


    沒來過這裏,她盯住眼前一大片綠油油的菜圃,驚訝不已。都十二月份了,青菜還長得這麽漂亮?她還以為冬天是寸草不生的季節,是台灣的冬天太溫暖了?


    他拉著她繞過菜園走向圍牆邊,指了指那幾棵大樹,偏過頭問:「妳知不知道這是什麽樹?」


    劉若依板起臉孔,沒忘記比賽失敗讓自己尷尬挫折,冷冷應聲,「大樹。」


    他不介意她的冷臉,嗬嗬笑了兩聲。「你對樹木的分類是以體形分的嗎?隻分大樹、中樹、小樹。」


    不然呢?她翻白眼。


    知道那是什麽樹可以在學測時拿高分嗎?可以上第一誌願嗎?將來可以找到好工作嗎?她,劉若依,不再當濫好人,她隻做對未來有幫助的事。


    盧歙對她的白眼早就產生免疫力,他說:「它叫做黃花風鈴木,每到冬天,整棵樹的葉子就會慢慢掉下,直到整棵樹變得光禿禿,醜到不行,但到了春天,有一天會毫無預警的,整棵樹像爆炸似的,短短一個晚上開滿金黃花朵,乍然看見,你會明白什麽叫做繁花怒放,什麽叫做枯木逢春。我第一次發現時,心裏滿是讚歎,這真是美得太淋漓盡致。」


    告訴她這個幹麽?她咬著下唇,本想頂他幾句:我沒興趣,如果你的目標是農藝係,你自己慢慢研究吧。


    可是沒等她應話,他搶在前頭說:「每次我一遇到挫折就會這樣告訴自己--沒關係,所有的失敗,都是為了磨練我度過寒冬,開出一季燦爛,先是醜到極致,美麗就在後頭等候。


    「每迴我失去最珍貴的東西時也會對自己說,如果不是失去綠葉,黃花風鈴木怎能開出滿樹金黃亮麗。」


    他繞了個大彎隻想告訴她一句--沒關係。


    輸了比賽沒關係,沒拿到冠軍沒關係,因為挫折恰恰是成功的基礎動,刀,因為失去是為了獲得新的東西,因為有舊故事落幕,新劇才能排上檔期……


    那麽她失去父親,是上天為了砥礪她的心性?所以經曆痛苦折磨,是為了磨練她擁有度過寒冬的能力?


    劉若依說不出話了,她想不屑、諷刺地哼個兩聲,卻哼不出口,隻低下頭,傻傻地、傻傻地想著,輕啃指甲,腦海裏全是他的話。


    他又一次不等待她把心情沉澱下,開口--


    「我五歲的時候,爸爸幫朋友背書,結果朋友跑了,家裏負債累累,我們隻好跟著爸媽、爺爺奶奶搬到鄉下老家,鄉下地方教育資源稀少,但幸好那時有大學生到村裏免費指導學童功課,雖然我還沒入學,但爸媽、爺爺奶奶要下田工作,姊姊隻好帶我一起到學校。


    「有個好心的大姊姊發現我對英文感興趣,送了我一套二手錄影帶,那套錄影帶成了我的英文啟蒙老師。之後我常到裏長辦公室借用電腦,從網路上學英文,見我學得有模有樣,村裏的老人常拿這個誇獎我,時不時對我喊道:『阿歙,蘋果的英文怎麽講?肚子餓的英文怎麽說?』為了滿足老人家,我學得更勤勞了。


    「後來我發覺姊姊的英文課本不難,就拿著當課外讀物,再然後,我發現電視上有『大家說英語』這個節目,發現可以上網和老外當筆友,又發現清晨有英語新聞……在這個資訊爆炸的時代,學英文的方式也多元化起來。」


    聽到這裏,劉若依輸得心服口服。她的英文是用錢迭起來的,而他,憑借的是努力。


    「你贏了。」她低聲說。


    盧歙笑了笑,轉過頭,對她說了句和輸贏全然無關的話。「等黃花風鈴木開花的時候,我再帶你來看。」


    幾棵越經挫折越美麗的樹木,讓劉若依忘記自己一直拿他當競爭對手看待,她隻看見他的溫暖笑容,看見他充滿誠懇的雙眼裏,有著濃鬱的友誼。


    直到很久很久以後,她才明白,為什麽他非要叫她依依,因為他想要在她麵前與眾不同,想要她將他牢牢記在心底。


    那天過後,盧歙每天都給劉若依帶烏龍茶,用冷水和茶葉泡開的。她還是討厭烏龍茶,還是喜歡吃甜、討厭吃苦,但那杯清涼降火的茶水總會消失在她腸胃內,那麽,他們應該算是朋友了吧,至少他是這樣認定的。


    體育課,大樹下,劉若依拿著課本和筆記簿準備著期末考。


    她不必上體育課,因為mc來了,這堂課,請例假的同學有三四個,她們都聚在另一棵樹下聊天,不願意靠她太近。她知道自己沒有人緣,但無所謂,反正她本就不是來這裏交朋友的。


    突然,一個保溫瓶準確地丟在她的腳邊。


    又是烏龍茶?


    劉若依抬起頭,對上盧歙的陽光笑臉,他滿頭大汗,看起來卻不肮髒,可能是因為他有一張帥氣的臉吧,接著他找了塊手帕擦掉滿頭汗水,在她前麵坐下。


    「我不渴。」她把飲料推到他麵前,該喝水的人是他。


    「我知道啊,可是你火氣很大,喝茶可以降火氣,這是我爺爺說的。」


    她皺皺鼻子。他爺爺關她什麽事啊,況且她火氣大不大又關他什麽事?她撇了撇嘴角,故意把書拿高,擋住他的視線。


    「喂,要不要繼續上次的故事?」


    她沒說好或不好,但書本調低了角度,側過頭,眼尾餘光對向他的臉。


    盧歙很得意,因為他又多認識了她一點點--她是喜歡聽故事的女生,所以他準備了很多故事,用來當鑰匙,開啟他們之間的友誼。


    「龍生七子,而我爸媽生下七個姊姊後終於放棄生兒子的念頭,沒想到經過幾年,我媽又懷孕了,她本來不想生的,沒想到因為發現得太晚,到婦產科一照,哇咧!居然是公的。


    「有心栽花花不發,無心插柳柳成蔭,我這棵柳樹,就在全家人的殷切期盼下出生了!沒有台風下雨,也沒有打雷下冰看,在一個普通到不能再普通的日子裏,我爺爺用七月半普渡的排場祭拜天地神明,感謝祂們賜給盧家一個能傳宗接代的孩子。


    「聽說滿月那天,我們家油飯是用好幾個鐵盆分裝的,親戚朋友、街坊鄰居,爸爸的員工、婦產科的醫生護士,人人都吃油飯吃到吐,那個時候,隨便一個人從我們家走過,隻要講一聲恭喜,就可以得到油飯一盒、紅蛋兩顆。」


    「重男輕女,未來的時代是由女人出頭還是男生出頭還不曉得呢。」劉若依皺起鼻子,滿臉的不平。


    「沒錯!生女兒有什麽不好,楊貴妃家還不是全靠她撐場麵,可是那時,大家都知道我們家有七仙女,附近的婆婆阿姨常拿這個來嘲笑我媽。我爸說,生到三姊時,我媽在產台上忍不住放聲大哭,而他在產房外麵歎氣,爺爺奶奶則是一臉的哀愁,在家裏拿香問祖先,難道他們不想盧家的香火繼續下去嗎?


    「後來開始有熱心的鄰居給媽媽生男秘方,她每種方法都用過,還是生下了四姊、五姊、六姊、七姊,幾乎是每隔一年就一個,四姊和五姊還是年頭年尾,不多不少、剛好相差十個月,過年的時候拍全家福,因為鏡頭太小,還沒辦法把全部的人通通塞進去。」


    聽到這裏,劉若依忍不住笑了。


    她最痛恨老一輩的重男輕女想法,因為她就是這種觀念下的犧牲品,沒想到竟然有人可以用這麽輕鬆的口吻,把母親的傷口當成笑話講。


    看見劉若依笑出聲,盧歙臉上的陽光又炫目了幾分。


    李聞是對的,他沒有見過比依依更漂亮的女生,她的眼睛很大、黑白分明,她的嘴唇很紅,還有顆可愛的小虎牙,美中不足的是她對人很冷漠。


    她的冷漠總會讓他聯想起被漁網抓住、拚命掙紮的魚,而這個莫名其妙的聯想會使他心慌不已,所以下意識裏,他想逗她笑、想刨除她的冷漠。


    「我沒騙你,我出生第一年拍的全家福中,七姊隻拍到一半的身體,一半被鏡頭切掉了。」他誇張了口氣,用掌緣在自己的臉上切半。


    「老七隻拍了半身,憑什麽老八可以擠得進鏡頭?」她戳戳他的肩膀。


    「對不起,因為我就端坐在我爺爺的大腿上,那個位置是我們家的龍椅。」他正經八百地說。


    劉若依又笑了。什麽龍椅!


    盧歙喜歡看著她笑聞時,眼裏閃爍的點點光芒,喜歡風吹過她的瀏海,勾得她眯緊雙眼,這時候的她不冷漠,而他的心慌亦被驅逐到北極圈。


    「你知道一隻雞有幾隻腿嗎?」他問得很認真,好像真不知道雞是家禽不是家畜。


    「這是廢話。」她斜他一眼,忍不住,笑意在嘴角泄露。


    「我兩歲半就會啃雞腿,因為每次奶奶燉雞湯時,雞的兩條腿上就會注明『我是盧歙的』,姊姊們不可以碰。但有一次六姊嘴饞,趁奶奶不注意靠近我偷咬了雞腿一口,因為太心急了,竟然把我的手指頭也咬住,我痛得放聲大哭,可是六姊舍不得放棄到嘴的雞肉……」


    她很進入劇情。「然後呢?」


    「然後……人贓俱獲!六姊被奶奶罰跪在祖宗牌位前,一麵跪一麵懺悔,嘴裏念著,『我不愛吃雞腿、我不愛吃雞腿、我不愛吃雞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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