弗雷爾卓德·石灣


    鎮上的人去得快來得也快,他們隻聽說有義士挺身而出,將那怪物驚走,便都又匆匆忙忙迴來收拾爛攤子了,眾人雖心有餘悸,卻都隻是將那巨魔當做一般山野畜生,雖然死了不少人,但卻不是自己,除了屬地官府有得忙外,其他事宜與他們一律不相幹,除夕夜的買賣可千萬不能丟,不然這一遭可就白走了。


    吟遊搜出賈克斯的錢袋,拖掌櫃的買了針酒線還有金瘡藥,他不敢說出實情也不敢去叫郎中,沒了大叔的庇護,他就如暴雨天大海中一葉飄搖浮沉的扁舟,這個看似祥和的小鎮滋生出任何一個陰暗心眼兒都可能會化作滔天巨浪,讓他們萬劫不複。


    吟遊拔出刀子,顫抖著探向賈克斯背部,破爛的藍色鬥篷下顯露出一條條緊密纏繞的白色布條——二十年了,他從未知道大叔竟隨時在周身裹著布條!若是褪去一身鬥篷,這就是個活脫脫的木乃伊。那布條完好無損,從肩胛骨至後腰卻深深凹陷了進去,像是開闊平原上生生劈出的一條裂穀,裏麵滲出絲絲鮮紅血跡,刀斧沒能劃破布條,卻穿過重重阻礙,在他肉體上留下一條可怖口子。要想給傷口止住血縫上線,那就得先割破那層層重疊的密實布條。


    他手有些哆嗦,生怕一個力道不對就會牽動那血淋淋的傷口,刀子晃悠了好半天才堪堪沾到那些布條,卻又忽地縮迴來,他想起大叔昏迷前所說的那句話,“別動布條。”


    吟遊猶豫了起來,割還是不割?割或許違背了大叔的意願,他隱瞞所有人在身上纏繞了二十年的白布,這一刀下去後果不可預料,而不割,那大叔可能會死,天知道他流了多少血?


    他瞧著賈克斯的臉,黝黑而蒼白,像是一麵年久失修的白灰牆,沒有皺紋,卻瞧得出他已經不年輕了,在多綢吟遊常聽到閑言碎語“那打鐵的額上一道兇疤,看起來麵惡,不像好人”,可他哪兒是不像好人,他根本就不是好人,他隻是個養育自己近二十年的男人,他在自己的世界裏扮演的角色是父親,父親哪兒分什麽好壞?


    吟遊深深盯了那張臉一眼,咬了咬牙狠下心來,徑直將刀子伸過去,眼瞧著要刺在布條上,又猛地一縮,“叮!”刀子被狠狠扔在牆角,他一下撲在床邊,緊貼著大叔腦袋嗚咽起來,“大叔,你不會死的。”


    魚父站在門外的陰影當中,默默盯著這個孤苦伶仃的孩子,兩隻眼睛在黑暗中漆黑無光,連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想什麽,是眼前這對落難父子,還是那千裏之外早已生機殆盡的港口多綢?


    長時間的身處黑暗讓魚父有些迷惘,他抬起腳,無聲無息的走進屋子,懦弱深情的少年哭累了,緊皺著眉睡著了,雙手還緊緊扯著藍色鬥篷一角。


    他眯著眼看向那鬥篷口子中露出的布條,白森森中浸染著鮮紅,他想起剛才這個男子天神下凡一般的場景,憑空冒出的石柱,被隨手拔起的燈柱,還有熱氣騰騰的人頭。他恍惚間瞧見那裹得嚴嚴實實的布條上緩緩蒸騰起一絲絲漆黑如墨的霧氣,然後繚繞著蒙向自己,眼前化作一片深邃,他好像已經不在符文之地,到了那無邊無際的星空之中,亦或是地府,因為四周什麽也沒有,沒有聲音、沒有光線、甚至連黑暗也消失了,整個世界上隻剩一個自己,在無盡的時間軸上行屍走肉,好像要走到萬物殆盡、靈魂磨滅。


    嘶啞聲音在黑暗中蕩起,“多綢沒了,多綢的人也沒了,一切都沒了……妻子……孩子……”


    魚父漆黑的眼珠子忽地猩紅起來,迷惘的神誌瞬間突破那個脆弱的臨界點,悲傷與憤怒如同決堤山洪,“撒謊!你撒謊!多綢怎麽會沒了!”他在無邊無際的黑暗中瘋狂躁動,“誰!你是誰!你為什麽要騙我!滾出來!”


    那聲音桀桀道:“都死了……他們的靈魂已經被黑暗深淵吞噬一空……就算你殺到陰曹地府也已經救不了了……”


    這個略微上了年紀的男人不再自欺欺人,他跪在黑暗之中,無力地抽搐著肩膀,那是作為一個丈夫與父親的悲慟、無助與絕望,“為什麽……為什麽偏偏是多綢?為什麽偏偏隻有多綢……”


    “多綢已經被死亡緊緊擁抱,誰也無法改變……”那聲音循循誘導,“但你能夠讓整個弗雷爾卓德,整個符文之地,整個世界都如多綢一般,陷入無窮無盡的黑暗——隻要你能掀開那肩胛處的布條……隻是肩胛處——不能多掀開一分。”黑暗中又歸於沉寂,那嘶啞聲音降臨於黑暗之中,又消失於黑暗之中,如勾人魂魄的使者。


    魚父急促的翻動著眼珠,從黑暗中脫出身來,溫和的燭光竟讓他有些睜不開眼,好容易看清了眼前的事物,白布條上哪兒有什麽黑霧?他動了動腳,走到吟遊身旁,彎下腰去緊緊盯著賈克斯肩胛上的布條,目光有些遊移,雙手有些顫抖。


    好半晌,他咽了口唾沫,輕輕伸出手去想要摸一摸那布條,年輕人突然的聲音卻讓他猛地一抖,“魚叔,你幹什麽?”


    他使勁晃了晃頭,將那些稀奇古怪的想法甩出腦袋,轉身走出房間,“天明我就迴多綢了,你們呢?”


    吟遊愣愣盯著他消瘦的背影,直到他走到門外,嘴中才輕輕吐出兩個幹澀字眼,“不了。”


    巨魔的出現讓整個鎮子的氣氛略微冷淡,但卻依舊張燈結彩喜氣洋洋,十數條鮮活生命的逝去依舊沒有驅走生者對新年的期盼,隨著時間的推進,年味兒反而愈來愈濃了,再有一會兒工夫,便要和今年說再見了。


    魚父埋著頭,沉默地坐在吟遊方才坐的屋簷上,冷冷清清,絕望與孤獨將他死死包圍。


    那熱鬧非凡的燈火集會與他無關,整片天地似乎隻有他一人在承受悲慟、承受煎熬與痛苦,世界都拋棄了他,他們帶走了燈火與幸福,隻給他留下龐大的孤獨黑暗。


    他從脖子上取下一個黃紙折疊的三角形掛件,兩隻手的拇指食指中指輕按在上麵,一絲絲一遍遍緩緩摩挲著。那是臨走前妻子在鄰鎮巫婆那兒為他求的平安符,他還記得臨行前妻子麵無表情地為他係在脖子上,隻是說話的時候便再繃不住麵上故作堅強的平淡,她深情地瞧著魚父的臉,說這裏麵有他們一家三口的的發絲,能夠保他一世平安。


    他想起在好多年前的冬天——弗雷爾卓德總是冬天,自己還是個窮要飯,衣不蔽體食不果腹大概是最貼切的形容詞,忘記了多久沒吃飯沒喝水的自己已經奄奄一息,是那雙溫暖的手送來了飯菜與衣服,也是那雙溫柔的手撫住了自己的臉龐與脖頸,讓自己苟延殘喘。


    樓下巷道中有一家三口,大的牽著小的,小的頑皮,掙脫父母雙手,手裏拿著一根絢爛花火在街道上蹦躂歡喜,夫妻倆相視一笑。


    溫情脈脈。


    魚父麵色愈冷,他緩緩將那符籙撕成粉碎,取出裏麵的發絲,然後猛地站起身來,明晃燈火沒能將他的眼睛映照亮堂,反而一絲絲黯淡下去,化作無盡漆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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