弗雷爾卓德·凍疆


    須卜猹最後深深望了一眼那宏偉無邊的巨石長城,隨即翻身上馬,雙腿緊緊一夾,渾身披著一層棕色長毛的駿馬立時四蹄交錯。


    “這次恐怕要再深入兩裏了。”須卜鸛跳下馬踢散麵前雪跡,暴露出下麵僵硬幹冷的麅子糞便,深陷的眼窩子在眉頭蹙舒間散發出警惕光芒,“近十裏已經被我們吃窮了。”


    須卜猹環首四顧,茫茫冰原上除了唿嘯風聲與滾滾大雪外再見不著其他印記,就連身後高達數百尺的巨大城牆也被雪遮住了身影,隻依稀瞧得見一抹灰黑,“那就再深入兩裏!”


    須卜鸛麵色有些蒼白,本就削瘦的身板像是被人扼住了喉嚨,有些喘不過氣來,“可……”


    “鸛!”須卜猹揮手打斷了他的話,“你想因為自己的懦弱而讓部族戰士們挨餓嗎?”他瞥了一眼身後精壯彪悍的遊騎兵,聲音提高了幾分,“再深入兩裏!”


    在深入兩裏,捕獲到足夠的獵物,他所能統領的人馬便是兩倍於此,須卜猹眯了眯眼,緊了緊手中彎刀——前提是他們得活著迴去。


    “我須卜猹自打學會站著撒尿起便持刀見血,潦倒的平民、糜腐的貴族、凜冬之爪的戰士……我這一生見過太多的生生死死,十五年前與阿瓦羅薩那最後一戰,我以一己之力割下了十一隻左耳,那些死人被割耳朵的時候可不會皺一下眉頭,那冰涼刺骨的彎刀落在我背上的時候我也沒有皺一下眉頭!”須卜猹反手笨拙地指著後背,那裏有一條可怖的疤,每一個凜冬之爪戰士都極其渴望和羨慕的疤,在十數年間已經被須卜猹向那些新兵蛋子炫耀了無數遍。


    “死亡對於我來說如家常便飯,因為凜冬之爪在弗雷爾卓德向來代表死亡——我們既是死亡,那還會怕什麽呢?怕這幾千年前的可笑傳說?”須卜猹哈哈大笑,“編造這些故事的人如今恐怕連骨頭渣子都不知被凍在哪兒了!”


    “那我們不如南下劫掠阿瓦羅薩……”須卜鸛望向前方那茫茫無盡地冰原,心底湧出一股濃濃不安,他總認為這片從未有人涉足過的冰原,要比南方製式精良的阿瓦羅薩要更加可怕。


    “鸛,”須卜猹輕蔑地瞥了他一眼,“如果你想退縮,那大可以夾緊尾巴,躲迴長城裏去,長城會保護你的。”


    身後戰士們傳來一股哄笑,須卜猹麵上有了笑意,轉過身去,“凜冬之爪的戰士們,”他扯開嗓子,嘶啞聲音在遼闊冰原上飄蕩,“你們是願意就此懦弱退卻餓著肚子迴到部族受人恥笑,還是願意撥開雪霾一往無前然後凱旋揚威?”


    “一往無前!”小隊人馬昂起了胸膛,手中兵器叮當作響,“凱旋揚威!凱旋揚威!”


    “很好,再深入兩裏!”


    對於大多數人來說,大陸的一塊邊角已經是他們所能抵達的極限,充斥著魔法與硝煙的符文之地顯然不是一個適合旅遊散心的好地方,很多人即使窮極一生,也望不到弗雷爾卓德的邊,更遑論整個瓦洛蘭大陸,整個符文之地,以及那所謂的天涯海角。


    符文之地現今流傳最廣的通用地圖上有三處禁地,東南隅死亡之海中的暗影島,最南端恕瑞瑪大陸的虛空之地以及這最北端弗雷爾卓德的長城以北,這三處地方,生人勿進。所以在地圖上,長城已經是北方極點了,跨過這一不似人力所築的古老建築,後方那無邊無際的一片冰原,便是凍疆。


    弗雷爾卓德流傳著這樣一句古話:自長城以北,隻有三種東西,凍土、寒冷,與死亡。


    須卜鸛垂下眼簾,默不作聲地驅著馬,隻是在不經意間放緩了速度,慢慢落到隊伍最後麵,一雙隱藏在深陷眼窩中的眼珠子警惕四顧,這在其他人看來,當然是滑稽可笑的,不少人都毫不掩飾對他的鄙夷與唾棄,須卜鸛微垂著頭,麵子終究有些掛不太住,但他知道掉麵子總沒有這凍疆流傳千年的故事要來的可怕。


    須卜猹參與過十五年前那一場大戰,所以他在族裏得意了十五年,以至於肆無忌憚到蔑視這長城以北,但他不會。他駐守長城近二十年,極少參與部族的掠奪之戰,這讓他看起來似乎比其他經常外出掠奪的族人們要矮了一頭,就連他自己也經常不忿,為什麽他們能夠南下揚名立萬,而自己隻能成日杵在那長城頂上,與這萬古無波的莽莽冰原幹瞪眼?凜冬之爪的敵人來自南方,部族為什麽還要耗費大量人力物力來駐守這年不拉屎的長城?就因為那道聽途說數千年的鬼怪傳說?


    須卜鸛現在知道為什麽了,他的直覺一向很準,從猹下令再深入兩裏起,他便一直心神不寧,左眼跳財右眼跳災,那麽兩隻眼皮同時跳代表什麽?須卜鸛寒毛豎起,他惶惶地瞥了瞥四周,如果除卻漫天的風雪唿嘯聲,這片冰原應該會顯得很靜謐,豎起耳朵,或許會在那靜謐中聽見一絲絲輕微細密的喘息,在那阻礙視野的大雪後方,應該有一雙雙深邃黢黑的眼珠子在緊緊盯著自己一行人……須卜鸛深深咽了口唾沫,緊了緊生冷刀柄,他愈發篤定自己的臆想——有什麽不懷好意的東西,正在靜靜注視著自己。


    兩裏路途對於這莽莽冰原來說不算長,但對於頂著風雪前行的一行人來說卻絕對不算短,須卜鸛察覺胯下馬兒已經漸漸走不動了,任他那裹著厚重熊皮手套的手怎麽拍打,都邁不開蹄子,他翻下馬輕撫著它的脖子,將其安撫下來,“馬已經走不動了,那獵物想必也不敢再往前了。”


    須卜猹鄙夷地瞥了他一眼,但看了看身下疲乏的馬兒,暫時算是同意了,他一招手,“好了,就這條線吧,鷹,你去前麵探探路,麝,你和鼬各帶一人朝兩邊去——祝你們滿載而歸!”


    “不!”須卜鸛憂心道:“不能分散——”


    須卜猹終於不耐煩起來,語氣中帶著上位者對下位者的睥睨,“那你是準備在這兒逗留十天半個月再返程?”


    “我們若是分開……”須卜鸛緊張四顧,心中不詳愈來愈濃鬱,“那它們定會趁虛而入……”


    “他們?”須卜猹冷冷笑道:“我們這支隊伍最大的威脅不是‘他們’,而是‘你’,我隻要將你牢牢看住,那我們就安了!”


    須卜鸛緊抿著嘴不再說話,勸誡無效,他知道隻能自己保護自己了,馬兒忽地打了個響鼻,四蹄攪動起來,似乎連它都感受到了來自冰天雪地的深深惡意,須卜鸛看向它的眼睛,它也看向自己,琥珀般深邃的眸子裏透露出隻有一人一馬才懂的恐懼,似乎隻有這匹馬,才深信自己的警告。


    須卜鸛緊緊依偎著馬兒,卻忽地寒毛炸起,猛地盯住一處位置,色厲內荏地吼道:“誰!”黑鐵鑄造的彎刀頃刻出鞘,以最警惕和嚴密的姿勢環在身前,“出來!”


    須卜猹眯著眼瞧那模糊黑影一步步穿過大雪,自己人,他狠狠瞪了鸛一眼,“鼬,有什麽發現嗎?”


    鼬麵色有些古怪,說不出是什麽地方不對,“您還是……親自去看看吧……”


    馬兒踏上一處遮擋視野的斜坡,看不見前方光景,須卜鸛心中愈發感到恐懼,斜坡後麵似乎有什麽勾魂奪魄的鬼魅正一絲絲將他們誘入陷阱……


    “究竟是……”須卜猹不滿地看向鼬,鼬卻道:“您自己上去看看,”他指著坡頂,語氣有些莫名其妙,“我有些……難以形容……”


    猹驅馬快步竄了上去,坡頂下是一個方圓上十米的大坑,坑中積滿了雪,白皚皚的,除此外什麽也沒有,他鼻子中吐出一股怒氣,“鼬,你是叫我來看雪景嗎!”


    鼬爬上坡頂,瞥了眼大坑,又似乎有些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他使勁擠壓著眼球,這才發現,那大坑中確乎是空空如也。於是匆忙環顧四周,地上有自己臨走前插上的一根細枝——的確沒有走錯。


    鼬渾身汗毛乍起,他發瘋般衝下大坑,雙手在雪中翻刨著,“這不可能……這不可——能啊!”


    “鼠……鼠!”鼬像是想起了什麽,脖子像是發條一般四處扭動,“別開玩笑了!快出來!”


    “你在搞什麽鬼?”須卜猹眉頭一擰,“大雪把你的腦子凍壞了嗎?”


    鼬連滾帶爬地來到須卜猹身邊,反手指著身後,語氣中帶著說不盡地恐慌:“剛才,剛才這兒明明有一地的屍體,獵物的屍體!現在卻不見了——連鼠也跟著一起不見了!”


    “你確定不是……你記錯了?”須卜猹猶疑地瞪著鼬,“這個玩笑可不太好笑……”然而隨即他便閉上了嘴,須卜鸛緩步走下大坑,彎刀輕輕撥開雪層,挑出一把同樣冰冷黢黑的彎刀——那是屬於鼠的刀子。


    “我早說過……”須卜鸛眸中盡是驚恐,嘴唇不知是因寒冷還是恐懼而劇烈哆嗦:“早說過……”


    遠處驀地傳來一聲聲嘶力竭的短促慘叫,,慘叫不過一瞬便戛然而止,似是被人扼住了喉嚨、捏碎了喉管。


    大雪籠罩的前方依稀浮現出一縷漆黑,兩道模糊黑影一步一頓地朝三人走來,須卜猹鬆了口氣,他狠狠瞪了鼬一眼,然後怒氣衝衝地朝黑影走去,“下次再開這種玩笑我一定會把你們關在長城外!”


    鼬已經嚇破了膽,他瑟瑟地縮在地上,沒了一個凜冬之爪野人所該擁有的野蠻與兇戾,倒像是一個被父母遺棄在冰天雪地中的孤苦孩子。須卜鸛牙關有些發抖,他一言不發,跌跌撞撞地爬上馬背,瘋狂抽打著馬兒,那馬如獲大赦,發出一聲驚惶嘶鳴,蹄子奮力踏入雪中,亡命般往長城逃竄。


    須卜猹猛地頓住腳步,沒工夫去咒罵屬下的膽怯與懦弱,他的眼睛現在正死死盯著前方,心髒被龐大恐懼纏蝕,麵皮化作死人般的烏青。


    大雪彌漫四周,在離他不過五七丈的地方,悄然浮現出無數僵硬機械的漆黑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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