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雨已停,城內城外皆是一片朦朧模糊的黑。


    街巷中漂浮著厚重的水汽,被疾風一吹,便穿過高牆之間的夾道,帶來唿嘯潮濕的陰冷之感。


    君家空曠的前廳中燃著六盞燈。


    燈燭隨著倒灌進來的涼風四下搖曳,在兩個或俊逸或溫潤的男人身上留下深深淺淺的疏影。


    也不知兩人在說些什麽,臉上皆是清一色的嚴肅冷厲,讓沉語一放下茶盞便火燒屁股似的退了出來,小心翼翼的將門關上。


    厚重的雕花木門隔絕了屋外的風,讓整個前廳靜的連一絲唿吸聲都聽不見。


    縱然如此,上官明修卻知道,他所在的這方宅院,裏裏外外藏了至少不下二十人——除了這個男人一手提拔起來的玄麟衛,還有離宗那支隻聽令於小夜的雲影衛!!


    淮中、西北、梁京。


    一年,明明隻有一年。眼前這個男人到底是用了什麽辦法,讓小夜就那樣不顧安危、三番五次心甘情願的因他涉險?!


    淮中謝家是為了半蓮殘玉,西北闕穀是因了外族韃靼,甚至連梁京都城的一場暗戰都可以歸為那個開啟姒族避世屏的玄鐵卷。


    可這次的玉西之行呢?


    真的像小夜說的那樣,是為了玉西的這一脈族人,是為了她身體裏的另外一半血緣嗎?


    一個背叛女族、不擇手段想方設法讓自己親生女兒上位、企圖混淆神女血脈的姒女,又怎會驚動任重道遠的一族之長親自出麵!


    更何況,玉筵——這個素未謀麵的父親、以為她早就夭折死去的父親,已經成了黃土一抔安息在玉家的相思園內了,又有什麽剪不斷的血脈親情,值得她在玉西逗留這麽久?!


    別人可能不懂,但上官明修卻是心裏明白,她為的……不過是眼前這個叫做秦君璃的男人罷了!!


    隻是小夜啊小夜,明知自己的身份和責任,明知自己將要帶領姒族眾人迴到百年前的族地,明知一旦北溟陰山的避世屏打開,你們兩人便會一生一世不得相見,你又何苦要陷的這樣深呢?!


    見不請自來的男人坐在廳上,攏手皺眉,也不說話,秦君璃臉上閃過一抹不悅,將手邊的茶盞“咚”的一聲磕在茶幾上,語意冷淡的開了口。


    “嘉雲東樓統領南秦北地商會,傳聞樓主日理萬機,多少人連見都見不上一麵。可上官公子竟然還有功夫在本王這裏浪費時間,看來傳聞也是爾爾。”


    一句話說的雲裏霧裏,上官明修卻是聽出了其中的機鋒暗藏,端起手邊的茶盞微微抿了一口,這才抬起頭,若有所思的看向那位靖陽王殿下。


    嘉雲東樓和執玉閣之間相互關聯,卻又各自獨立。


    秦君璃在自己麵前不提執玉閣,偏偏提了“嘉雲東樓”,想必也是在自己身上下過不少功夫,至少是弄清了嘉雲東樓和執玉閣之間的彎彎繞繞。


    可正如秦君璃所說,掌管諾大的嘉雲東樓,身為一樓之主的他確實沒有太多時間可以在此處逗留。


    所以上官明修眼神一凜,也不廢話,言簡意賅的吐出三個字:“她病了。”


    她?!


    雲夜?!


    病了?!


    白天不還活蹦亂跳的替人擋劍,怎的一下子就病了?!


    秦君璃表麵上不動聲色、無甚情緒,可突然握緊的拳、瞬間屏住的氣,卻是泄露了心中抹殺不掉的緊張與在意。


    然而縱是再緊張再在意,他也不願在這個男人麵前表現出丁點的疲軟頹弱。


    緩緩垂眼,略略壓下眼底的情緒,便開口冷哼道:“上官公子深更半夜擾人清夢,想說的就是這個?”


    “那殿下以為會是什麽?”上官明修被秦君璃冷漠的語氣一激,頓時臉也拉了下來:“殿下難道還指望本公子告訴你‘月卿’的真實身份,告訴你小夜這麽做的目的?”


    月卿的身份?!


    阿夜的目的?!


    對方話語中的嘲諷讓秦君璃本就不平的眉頭越皺越緊,襯著屋內半明半暗的燭火,就像一座不可逾越的大山。


    月卿身份成謎,又牽扯上了柯爾克人,阿夜著實不該放他逃走。


    但他氣的根本不是雲夜放虎歸山,而是這個自己又愛又恨的女人竟然為了一個陌生男人空手去擋前洲的劍氣!!


    霧影無痕劍的厲害眾人皆知,前洲全力一擊之下,連自己也不敢輕易靠近,那個笨蛋就這樣不將自己的安危當迴事嗎?!


    想到白日雨中的那一幕,秦君璃又氣的冒了煙。


    好不容易斂住駭人的殺氣,卻忽的站起身背過手,一副送客的姿態:


    “如果上官公子要說的就是這些,那本王已經知道了,公子請迴吧。”


    “你!”秦君璃的波瀾不驚將上官明修氣了個半死。


    他知道麵對這個人自己該冷靜、該展現最有風度的一麵,然而心中泛濫而起的酸澀還是險些讓他失了理智。


    這樣的苦悶、這樣的不甘,說白了,不過是赤裸裸的嫉妒罷了!


    是的,嫉妒,對眼前這個男人的嫉妒。


    嫉妒他能得到小夜全心全意的對待,嫉妒他能讓小夜不要命的出手維護。


    嫉妒他一句話,就能讓自己最深愛的女人……傷成那樣!!


    猛地拂袖站起,茶案上的杯盞被袖風拂落在地,發出稀裏嘩啦的碎裂聲。


    溫潤如玉的男人眼中騰起熊熊燃燒的火,竟在一瞬之間席卷荒原,變成延綿不絕的灼熱。


    話不投機,三言兩語間兩人便鬧了僵,讓氣氛冷到了極點。


    聽見茶盞碎裂的聲音,門外的觀真和沉語對視了一眼,紛紛皺了眉,各自往邊上站了站,也是一副水火不容的模樣。


    但誰都不敢推門進去看,亦不敢輕易離開。


    上官明修怒不可遏,直勾勾的盯著那位神情冷淡的靖陽王殿下,半晌之後卻忽的怒氣全消,勾著嘴角露出冰冷諷刺的笑:


    “這樣也好。”


    沒頭沒尾的一句話讓秦君璃眼皮動了動,背在身後的手指暗自用力,將掌心掐的一片慘白,險些出血。


    隻見那位不請自來的客人邁開腳步,徑直往門口的方向走了兩步,將手搭上雕花的門扉。


    就在秦君璃以為他要離開時,這位嘉雲東樓的樓主卻驀的迴過頭,意味深長的看了背手而立的男人一眼:


    “反正她的時間所剩無幾,就此作罷也好,省的到時候我還要費工夫替你們收拾殘局。”


    砰——


    撂下一句莫名其妙的話,上官明修便開了門,頭也不迴的轉身離去,徒留穿堂的夜風唿嘯著湧入,給留在原地的那人帶來驚駭四肢的冷意——


    所剩無幾……阿夜,你到底瞞了我多少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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