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晨起,穆言梳洗穿戴整齊後帶了桃紅綠蕪去德安苑給穆老太太請安。


    辰時二刻正是老太太用早膳的時候。


    漆紅檀木炕幾上擺著幾樣清淡可口的小菜,熬的糯糯的杞子粳米粥,還有一碟荷葉香餅。


    七八個丫鬟婆子則圍在周邊有條不紊的伺候著。


    穆言垂眉屈膝道了聲安。


    待咽下一口熱粥後,穆老太太這才抬一抬眼皮子嗯了一聲,隨手又指了指地上的錦杌。


    胡嬤嬤會意,立刻笑眯眯的小聲吩咐一旁的丫鬟搬了錦杌給穆言坐。


    穆家人向來食不言寢不語。


    穆言心中清明,眼下穆老太太不與她說話,一則是因為在用早飯,二則也是在給她立規矩,讓她明白這裏誰最大……


    穆言心中冷笑


    她並不打算就這麽坐冷板凳,總要做些什麽。


    “胡媽媽您歇一歇,還是讓我來伺候老太太吧,”微微一笑,穆言麻利的立在了穆老太太身側,一手挽起衣袖,一手又拿過桌上一雙銀箸,替穆老太太夾了一筷子胡瓜。


    胡媽媽見此情景皺眉幹咳了一聲。


    餘眾丫鬟婆子也都愣住了。


    她們都知道,能近身服侍伺候穆老太太的女孩子隻有一人,唯有穆青有此等殊榮。


    諸如穆蕊穆曉都不敢往穆拉太太跟前走動,更何況穆言。


    桃紅綠蕪心中大驚,不由冷汗連連。


    穆老太太則一動不動。


    屋內一片沉寂,倒是窗前石榴樹上幾隻雀兒嘰嘰喳喳叫個不停。


    撲棱棱,幾片落葉簌簌落地。


    穆言脊梁直挺,麵上帶著絲絲淡笑,如雨後芙蓉一般平和。


    穆老太太目光鷹隼的從穆言身上掃過,但見眼前女子麵容秀美,身上穿一件淡青色半舊褙子,未施粉黛,從頭到腳更不見一件首飾。


    在這府裏,如此打扮樸素的寒酸,可穆言臉上那種淡然堅定,又將這寒酸之氣壓下,細看之,竟又能覺出幾分小家碧玉的超脫氣質……


    穆老太太心下一動,不著痕跡的用銀箸夾起了胡瓜送入口中。


    口齒與胡瓜混合在一起的哢擦聲清晰的飄在房中。


    胡嬤嬤似是不信一般瞪大了眼珠子仔細偷偷瞅了幾眼,但見穆老太太神情平和,並不見怒意。


    這是何意?


    胡嬤嬤與眾丫鬟婆子心中暗暗猜度著。


    桃紅與綠蕪同時鬆了一口氣。


    穆言麵色沉靜如水,恭恭敬敬服侍穆老太太用了早飯,漱口畢,又遞了一盞才沏的蒙頂甘露茶。


    穆老太太單手接過掀開茶蓋輕輕拂著浮沫,連眼皮都未曾抬一下,半響才淡淡說:“你這麽早過來,用過早膳沒?”


    穆家雖家規嚴格,但是用飯這方麵卻不拘謹,各房吃各房的。每月初撥錢,這些錢由各房太太掌著,每日的吃食都由她們做主,若額外想吃什麽,就必須去找太太們示下,不然就要自己自掏腰包。


    府上姑娘們的月例銀子每人三兩,穆言每月隻有一兩,而在穆府,體麵的大丫鬟每月的月例銀子都是一兩五百錢,比穆言還要多出五百錢……


    如此待遇,也難怪秦媽媽之流作踐。


    穆言捏了捏手指,垂眉答話:“用過了。”


    穆老太太輕輕啜一口熱茶,從鼻腔裏“嗯”了一聲,放下茶盞這才抬眼瞧她,說道:“瞧著你氣色好多了,你身子能好,我也就放心了。”


    穆言正要答話,卻見穆老太太定定看著她,慢聲道:“前幾****那個爹又來過了。”


    穆言心裏似被針尖紮了一下,是恨,是心酸,更是不甘心。


    她明明可以過不一樣的人生,可偏偏從她生下來的那一刻,她的人生就被她那個貪婪的爹娘給毀了。


    當年為了五十兩銀子,他們就毫不猶豫的把她送入了穆府……


    之後的數十年裏,更是無情壓榨。


    她每月那一兩月例銀子,還要送一半迴家去養著他們,而他們卻從不過問她到底過的好不好,有沒有吃飽,有沒有穿暖,有沒有受欺負……


    有時候她也分不清,這到底還是不是血濃於水的親情。


    穆言攏在袖內的手狠狠捏在了一起,麵上未落痕跡的佯裝驚訝,眨眼問道:“他來做什麽?”


    穆老太太指尖彈過袖口,輕哼一聲道:“能做什麽?這不是秋收了嗎,他跑來說收成不好……”


    老太太點到即止,幹咳兩聲,順勢抬臂將屋內人打發了出去。


    穆言心中如刀剜過,被穆家人作踐也就罷了,還要被自家親人這樣一刀一刀的割,將她的尊嚴狠狠往地上踩。


    “哎……說起來你這個爹確實也……”穆老太太搖頭,“當年我們將你抱來穆家,說好的五十兩銀子從此就兩不相幹了,可是你也瞧見了,這些年我們穆家並沒有虧待過他,隻要他來,開口了,我們多多少少都會助他。”


    穆言指尖掐進了掌中。


    “……說起來,這也是顧著你的麵子,畢竟把你抱來我們穆家,確實有了陽兒和青兒,還有了……你和陽兒的婚約……”


    老太太說話間喝了一口熱茶,茶霧縈繞,穆言看不清穆老太太的眼神,但是她知道,她一定是高高在上不可一世的眼神。


    然而她卻無言以對,這是家人帶來的恥辱,她該如何洗刷?


    唯有沉默。


    穆言沉默著。


    穆老太太看她一眼,長長一歎道:“放心吧,我昨兒晚上已經命人給你爹送去了五兩銀子。”


    五兩銀子,若是省著花也夠尋常人家大半年的開銷了。


    然而穆言知道,她那個爹根本不甘心“尋常”,五兩銀子到手裏,也許又是幾日光景就逍遙快活沒了……


    等沒了銀子,又會找各種理由沒臉沒皮的來穆府要錢。


    穆家人永遠一副施舍的嘴臉,而她,永遠活在這種被施舍下,不得天日。


    穆言狠狠掐著自己的掌心,依舊沉默不說話。


    不想說,也不能說。


    哪怕一個字,都會擊垮她好不容易重活出來的希望和信心。


    穆老太太也不想說的太多太過,終於轉了話茬道:“罷了,得空的時候我會安排你迴家一趟,去看看你父母的,不過眼下你要每日留在我這裏抄經書,你可願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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