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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下第一場雪的時候,沈五來了。


    若是在覺名寺見到一個心情看上去永遠不好的富家公子哥兒,那便是沈五。


    這一年雪開始下的時候,我開始學輕功。


    老圓通聽說了我學武的目的之後就開始嘲笑我,說我根骨差經脈細,完全不是習武的料。


    我翻遍藏經閣的武學典籍,將七十二絕技中唯一不需要基本功的輕身術摔到老圓通麵前,指明就學它了。


    老圓通說,好,就等下雪的時候開始練吧。


    所以沈五來的時候,我正綁著沙袋圍著水缸兜圈。


    一絲微不可聞的笑聲從院門口傳來,不用迴頭我都知道那是沈家五少爺。


    沈五踏著雪進了院子。


    我嚷嚷,公子啊這裏是寺內禁地啊禁地。


    穿著白狐披風玉樹臨雪的少爺充耳不聞。


    善誘不聽,隻好武力驅逐。


    圓通大師啊有人擅闖禁地,快出來一顯神通。


    正與龍淵對弈的老圓通抬頭見是沈五,便道,小九別練了,既是四人,換打馬吊吧。


    沈五走過我身旁,瞥都沒瞥我一眼,進屋便坐在老圓通對麵。


    龍淵起身煮茶來招待,我卸了綁腿拉伸筋骨,老圓通收拾起棋盤,擺下馬吊。


    龍淵初學,沈五簡單說了下規則,他點頭表示明白。


    三個時辰後,我和龍淵大輸,喝口茶準備去睡,卻被沈五叫住。


    陶九,結了帳再去睡。


    記在你家賬本上好了。


    這次不許記賬。


    少爺就是少爺,什麽都要依他。


    那記老圓通賬上好了。


    老圓通哈哈笑,默許。


    你呢?沈五問龍淵。


    龍淵起身,後拿了一方硯台出來。


    沈五看了看,也就收下了。


    我擺擺手,少爺自行下山吧,好走不送。


    沈五道,我要在此過夜。


    哦,那你隻能睡外屋了,晚上注意別著涼啊。


    走出去洗臉,雪依然在下,一片白茫茫。


    洗完臉迴來,沈五已經在我塌上酣睡。


    我欲哭無淚,隻好抱出棉被來與老圓通一同睡在外屋。


    夢見老圓通還在做書院武先生的時候,沈五便是那家書院的弟子。


    沈府富可敵國,偏偏子孫大都早夭,這一代便唯有沈五存活下來,上下奉若至寶。


    而沈五小的時候虎頭虎腦,煞是可愛,頭腦也聰慧,讀書習武皆事半功倍,在一幹學子中很是矚目。


    跟著老圓通在書院混日子的我,不曾見過他這樣的富家少爺,乍見之下很是仰慕,一心想拉近彼此距離,希望日後能夠玩到一處去。


    於是凡是沈五參與的遊戲我都積極參合,央老圓通捉了隻大蟋蟀,仔細□□了半月,在鬥蟋蟀比賽中贏了沈五。


    爾後沈五的確有注意到我,可我也漸漸發覺,沈五對我的注意是懷有敵意的,有點怨恨,有點不甘,又有點忌諱,一切都表現在他處處以戲耍我為樂,見我出醜他便得意。


    老圓通毫不留情的嘲笑我,令我很是憂鬱。


    後來老圓通不再做武先生了,我也就迴到了寺內,沈五開始每年都上山來小住,帶些新鮮玩意兒,過的依舊是書院裏的日子,鬥嘴搓麻樂此不疲。


    我不反對沈五來寺裏,能多個玩伴也不錯,如果他能放下成見不針對我那就更好了。


    哎……此事古難全。


    清晨時分,我被沈五的驚叫嚇醒。


    三步並作兩步趕到我房裏,沈五坐在榻上,麵色陰冷。


    呆獸白澤在床榻邊踱著小步,我每天帶它出去溜達喝水打滾,所以清晨它都到我床榻邊來守著等我醒。


    我過去牽著白澤的犄角,少爺的神色還沒有緩過來,好心告訴他,白澤是老圓通捉給我養的,神獸。


    ……自己都養不了還養它?


    我有老圓通啊,還有龍淵,還有主持方丈和釋竟大師。


    用手順順白澤的毛,冬天它的毛長了許多,溫暖又柔軟。


    少爺盯著白澤,我知道他不信它是神獸,畢竟單看長相,恐怕沈府隨便一隻雞鴨鵝都比白澤有靈性。


    龍淵拿著木梳進來,對我和沈五道聲早。


    我丟下白澤和睡歪了發髻的少爺,乖乖到凳上端坐。


    沈五一言不發的看著龍淵為我梳頭。


    頭梳好了,龍淵走出去,我正對著銅鏡仔細瞧的時候,沈五問我,陶九,你還記得欠我多少銀兩?


    唔,大概是兩千四百兩。


    是兩千四百八十二兩。


    哦,知道了。我牽著白澤出門,隨口應付著仍坐在被窩裏的少爺。


    天冷,我不想受涼,你來替我著衣。少爺說。


    我當沒聽見。


    穿一件,一兩。


    仔細想了想,還是迴頭給沈五穿衣服。


    好容易替他穿好,連靴子都套上了,他卻道,你真不是伺候人的料。


    唔,我本就不是為伺候人才生的,現在我欠你兩千四百七十兩。


    沈五笑。


    我問他,你打算什麽時候下山?


    讓你每天賺點銀子不好嗎?這麽輸下去你早晚是要進沈府當下人的。


    不錯啊,釋竟大師說我也不能一直在寺裏待著,早晚是要下山的,去你家當下人應該不會挨餓吧。


    沈五看看我,卻道,還是算了,你這麽笨,怕要帶壞別人的習氣。


    我不滿的瞪他,別說我一點都不笨,我從來也沒有把別人帶壞,寺裏除了老圓通,每個都念經打坐乖得很,而老圓通那也是天生異類,與我無關啊。


    沈五被我瞪得心煩,揮揮手提醒我,你該帶這畜生出去了。


    它有名字的,白澤。


    沈五懶得理我。


    我帶著呆獸出門。


    銀裝素裹,梅樹清香撲鼻,白茫茫一片大地。


    一串孤單的腳印,通往屋後。


    白澤撒開腳丫子,歡快的沿著那串腳印跑過去,不小心失足陷進了被積雪掩蓋的小扁缸裏,掙紮了幾下才歪歪扭扭的爬起來,我站在迴廊上哈哈大笑。


    繞到屋後,白衫的龍淵和白毛的白澤靜靜的站在雪地裏,一人一獸在梅花樹下倒是和諧得很。


    伸手搓了兩個雪團子,隨手丟出去,一個中龍淵的後腦勺,另一個中白澤的屁股。


    白澤扭扭屁股,無動於衷。


    龍淵笑著迴過頭,一個箭步衝到我麵前,我還沒反應過來就被他扯住手臂丟到了雪地裏。


    我立刻開始反擊,他左右閃躲,我手都丟酸了也沒沾到他的衣角。


    老圓通光溜溜的腦袋出現在後窗,睡眼惺忪問道,龍淵小子,早膳呢?


    我和龍淵相視一笑,老圓通立刻被兩個雪團子砸中額頭,惺忪的兩眼馬上冒出精光。


    我大笑著躲到白澤後麵,龍淵倚在迴廊的柱子上笑得直不起腰。


    後來我倆還是被老圓通捉出來用雪擦了把臉,兩張臉孔凍得紅彤彤,老圓通解了氣,好一副得意模樣。


    三人迴到屋裏,沈五已梳洗完畢,對著一桌精致小菜,隻當是稀鬆平常。


    和沈五在一起最大的好處,就是吃喝不愁,且都是人間極品。


    各人坐下舉箸欲動,沈五卻叫住我,陶九,伺候我用膳,一頓十兩。


    我站起身,指著膳碟中一隻糕點兔子,兔子留給我好麽?


    眾人笑而不語,唯我黯然神傷。


    早膳後不久雪又開始下,幾乎下滿了整個冬天。


    我們四個都不出門,無所事事,每天下棋、看書、破陣,無聊中也有頗多趣事。


    沈五和龍淵之間,兩人表麵神色自若,心裏都知道棋逢對手,連去思過崖討酒喝都要比個輸贏。


    沈五坦然接受了博弈不如龍淵的事實,令我驚訝於他的大度,卻又不解他至今仍不原諒我鬥蟋蟀贏他的事。


    老圓通對此事的看法是,諸事因人而異,苦思不如淡然處之。


    於是我努力淡然的伺候沈五飲食起居,他嫌湯婆子不夠暖,讓我先將被窩焐暖,對此我也忍了,隻是每每從他被窩裏出來不免要去占老圓通或龍淵的便宜,冬夜的風,占上一絲都覺得寒入骨髓。


    過年前,依舊欠著沈五許多銀子,於是跟著他迴去做了三個月下人,順便帶走了一壇桃樹下的酒。


    在沈府過了生平第一個不在寺裏的年,熱鬧得很,殺豬烹牛,鞭炮鑼鼓,紅燈對聯,人間煙火自有一番不尋常的生動。


    過完年迴到寺裏,老圓通不在,據說被邀至大理國寺講經說法,落院的桃樹有了點點綠色嫩芽,白澤還認得我,龍淵卻人去樓空。


    那段日子我很是無聊,每天都去藏經閣整理經書,去方丈房裏請安,和釋竟大師一起用膳。


    幸好不久後老圓通和龍淵都迴來了,老圓通說起他在大理的見聞眉飛色舞,龍淵卻沒什麽要說的,仿佛他從不曾離開過。


    我們索性當他不曾離開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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