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看著她,像是看著自己一手捏造出的玩具似的,歪著頭笑了笑,接著用手敲了敲車壁,問道:「走到哪兒了?」


    「敢稟王爺,再兩裏地就到了。」


    「好,換裝吧。」他簡單地吩咐下去,迴頭又看向她,「皇後娘娘,為了不讓旁人知道咱們的身分,從此刻起,你我的稱唿要換一換。我看你現在這身打扮,就叫我一聲『爺兒』吧,我就叫你--『燕嫂』。」


    這麽古怪的稱唿,讓她不禁又皺了皺眉,但是人在屋簷下,不得不低頭,既來之,則安之吧。


    她哼了一聲,「爺兒,那我們一會兒要去哪兒?」


    他眼皮一眨,「燕嫂到了就知道了。」


    當陳燕冰在鏡中看到一個樣子足有四十開外的婦人時,簡直驚呆了。這人穿著和自己一模一樣的衣服,但真的是她嗎?


    臉上的青色胎記不知道去了哪裏,原本瘦小的臉頰也變得鼓鼓的,看上去還胖了一圈,眉心一顆黑痣是刺目的難看。


    她不禁再度恨得咬牙切齒,不是嫉恨沈慕淩這家夥易容之術如此之高,而是怨恨他明明可以把她化成別的樣子,偏偏要如此醜化她!他一定是故意的!


    環顧所處房間--這裏是一處並不起眼的客棧,就在一座不很繁華的小鎮上。


    她不知道這是不是他們去目的地的必經之路,也不知道為什麽他們要易容。


    而且就在她下車時,驚詫地發現,不但隊伍中原本亮出來象征他身分的旗幟已經收起,就連一眾侍衛都換上普通人的衣衫。百餘人的隊伍突然之間化整為零,隻剩下七、八人拉車駕馬,其他人都不知道去了哪裏。


    再迴頭看他們的馬車--明明她坐進去時馬車華麗鮮豔,如今車的車廂已經被一個粗棉布罩住,儼然像是普通人家乘坐的尋常馬車。


    她忍不住揉揉眼,以為是自己眼花了。沈慕淩部隊的作戰能力強悍,她是知道的,怎麽連變裝的本事也如此厲害?


    迴頭看向從馬車中姍姍走出的沈慕淩--若非確定剛才馬車中隻剩他一人,她都要以為何時有個她不認識的人鑽進馬車中。


    現在的沈慕淩,脫下血衣,換上青色長袍,同樣不起眼,臉上貼了落腮胡,頭發蓬亂,也不知道他是如何快速替自己易了容,臉上原本平滑的肌膚都皺巴巴的。


    看上去就像個行走江湖的中年大漢,哪裏還是那個動靜皆風情的武王?


    就這樣莫名其妙地跟著他來到這間客棧,他讓她稍事休息,自己不知道又跑到哪兒去了。


    麵對著鏡中這個令她陌生的自己。比起剛才在馬車中,她已經冷靜下來,細細分析,細細迴想他的話有幾分可信度?自己是信這個曾經和她生死相搏的敵人,還是信那些曾經與她出生入死的同胞老臣?


    若他是為了騙她才故弄玄虛一番,那他的目的是什麽?讓她和北燕人生分?他已經識破風自海昨晚是去驛站找她,當時他沒有說破是為什麽?為了追查風自海的下落?但今天他一口氣說出這麽多,又是為什麽?因為刺客的襲擊讓他改變主意?


    捧著頭,她理不清思緒,隻能等他的消息。


    天色漸暗的時候,沈慕淩迴來了,還是剛才易容後的裝扮,看著她,眼睛裏有一抹微妙的笑意,「燕嫂在這裏閑得無聊吧?要不要到街上轉轉?咱們的貨還要晚一會兒才能送到,你坐在這裏等也是白等。」


    聽出他話中的意思,陳燕冰便點頭答應,「好啊,我是待得有點乏了,想出去走走。」


    「也不必走遠,對麵那家茶樓的點心味道不錯,本地盛產綠茶,所以也可以要杯茶來喝喝。」他如是指點。與其說是指點,也許說是命令更準確。


    於是,按照他的「命令」,陳燕冰來到客棧對麵的茶樓。


    茶樓不大,隻有三、五個客人,連店小二都趴在桌上唿唿大睡。


    她走進去時掃了眼大堂內的景象,也沒有看出什麽來,納悶沈慕淩為何特意讓自己到這裏?


    挑了張靠近門口的桌子,她坐了下來,掌櫃從後堂走出,看見來了客人,踹了那店小二一腳,「本來客人就少,還不招唿去?」


    店小二揉著惺忪睡眼走到她身邊,大概因為美夢被攪,所以沒好氣地問:「大娘,你要點什麽?」


    突然被人喚作「大娘」,陳燕冰沒有立刻反應過來對方是在叫自己,繼而想起自己被沈慕淩糟蹋成現在這樣,那她連說話的聲音都得變一變,否則未免奇怪。


    咳了聲,她故意壓低音調道:「我就是走得口渴了,想喝杯茶,什麽茶都行,最好再來幾塊點心。」


    店小二又揉著睡眼去後堂了。


    很快的,茶和點心都端了上來。綠茶是今年的新茶,但是點心的味道就有些差強人意。尤其對於她這張自小被禦廚喂刁的嘴巴來說,真不覺得這點心哪裏美味?


    虧沈慕淩還交代得那般鄭重其事?哼!


    夕陽餘暉此時照在對麵客棧的屋簷上,讓那原本灰凸凸的屋頂瓦片浮動著一層淡淡的金光。


    陳燕冰輕闔上眼。這安靜的小鎮、金色的屋頂,像極了自己以前坐在北燕皇宮裏沐浴著晚霞時的感覺。


    偶爾,她喜歡跑到皇兄的書房去,吵著皇兄陪她去看晚霞。皇兄拿她沒辦法,最後總是不得不放下書本,被她拖著一起坐到皇宮的台階上,直到被多事的宮人告到母後那裏去,說太子和公主都瘋了,太子不讀書,公主不彈琴,隻呆呆地看著天空發楞。


    好想笑,笑那時的天真幼稚。總覺得晚霞變幻莫測,最是有趣,比起書中那些偶爾枯燥的文字,要好看百倍千倍。


    不知道皇兄是否也是這麽想的……


    兩人最後的一麵,是在他臨走前的一夜。當時燕都已經被天府的大軍包圍,她知道自己無論再做什麽也扭轉不了劣勢,氣餒地又一次坐在台階上,那個傍晚的天空沒有她最為熟悉的美麗晚霞,烏雲密布,不見天日。


    皇兄來到她的寢宮,滿腹心事地看著她,欲言又止好幾次,終於說:「燕冰,對不起,皇兄無能,不能保住父皇留下的這片江山了。」


    那一刻,她看到皇兄眼中的淚水,知道倘若自己再說兩句重話,他可能羞憤得去自殺。


    所以,她隻微笑著說:「沒什麽,有我陪著你呢,大不了咱們兄妹一起捐軀赴國難,視死如歸。」


    「妳要……好好活下去!」他哽咽著反身便走。


    第二天清晨,她便得到消息,皇上帶著最後五千兵馬出城迎敵,但到天黑時,再得到的消息卻是皇兄陣亡於軍前。


    一別成永訣。


    她一次次和親人訣別,但是和皇兄訣別的這一次,太突然,突然到毫無征兆,讓她無法接受。


    那一晚,她夢到皇兄,卻是夢到他們小時候,兩個七、八歲的孩子,坐在台階上,托腮看著天邊的晚霞發楞,但笑得很甜……


    微微張開眼,耳畔傳來馬車聲,這幽靜的小鎮也難免有客造訪。


    隻見一架馬車停在客棧門口,馬車沒有什麽裝飾,普通到不能再普通,車前有一個車夫,車外站著兩個保鏢大漢。緊接著,車簾一掀,一名素衫男子走出,很是警戒地看了眼四周,確定街麵平靜,才一低頭走進客棧。


    像被雷重重地劈在頭頂,陳燕冰的眼前一片眩暈。


    是錯覺嗎?是的!一定是的!否則為什麽,為什麽她剛剛竟然看到皇兄從馬車上下來?


    這當然不可能!皇兄已經戰死在沙場上!據說皇兄是被人一刀砍落馬背,當場身首異處。天府軍將他的半身殘骸掛在燕都城門上,讓男女老少都失去抵抗之心。


    最終是傅傳隆出麵和對方交涉,才將皇兄的屍體領迴。但是他的頭,在死人無數的沙場上竟難以尋覓。


    她一直懷疑是天府軍藏起皇兄的頭顱,畢竟戴著金冠出征的皇帝之首,並不難認。殺死他的天府將士又豈會錯失這個割首邀賞的機會?


    但天府軍從頭至尾都不承認他們偷走了北燕皇帝的頭,這便真的成了「無頭公案」。


    可是,本應死去的人,竟然出現在她眼前!本已身首異處的人,竟然好端端地從她麵前經過!


    是她太思念皇兄而產生幻覺嗎?


    不!她從不信什麽幻覺,她隻相信自己的眼睛。


    咬牙起身要追過去,手忽然被人拽住,抬望眼,隻看到那張陌生的臉、那雙熟悉的眼。


    她張口,定定地望著他,半晌擠出話來,「那個人……是……他?」


    不用明說,因為她知道他必然明白她的話。


    他的眼中流露得意,「否則你以為我叫你留在這裏看什麽?」


    手腳冰涼而顫抖。「為什麽?他明明……」


    「明明應該死了,怎麽還會優哉遊哉地出現在這裏?很簡單,他貪生畏死,所以臨陣逃脫,叫一名死士換了他的衣服當替死鬼,真正的他,就藏在兩國交界的地方,苟且偷生。」


    她緊緊抓著桌緣。如果她有幾分內力,這桌角怕已被她折斷。「我要問他,當麵問他。」


    她的牙齒在打著寒顫,明明是夏天,但是身體冷得如墜冰窖。


    撥開他的手,她直直衝進對麵的客棧裏,連店小二喊她結帳都聽不見。


    客棧內,空蕩蕩的大堂裏,店小二正在和剛進來的幾個人講解價錢。「客官如果想包一間上好雅間呢,價錢自然是高一點,每天五錢銀;若是要包一個小院呢,每天三兩銀,客官若是長住,價錢還有得商量。」


    陳燕冰衝進來時,他們幾人聽到動靜同時迴頭,守在那素衫男子身邊的兩名保鏢警覺地立刻抽刀出鞘。


    看清來人是個貌不驚人的中年婦人,男子長出一口氣,低聲說:「別太緊張,將刀劍收起來,不要太露鋒芒。」


    陳燕冰怔怔地看著他--沒錯,是她皇兄陳燕青。這眉眼、這說話的語氣,都與皇兄一模一樣!她不信世上會有如此相像的兩個人,就如同她不敢相信皇兄還活在世上一樣。


    為什麽?質問的話卡在喉間,出不了口。眼見皇兄在低聲和店小二談價錢,她再也忍不住的放聲大哭起來。


    多麽可悲,堂堂北燕國皇帝,七國中最富庶國家的皇帝,不僅棄國逃亡,竟還要為了這點小錢和店小二討價還價。


    北燕人素來清高自傲,這一次與天府之戰將他們所有的自尊都打得灰飛煙滅。


    她委屈了這麽久、傷心了這麽久,但在天府人麵前,始終保持著她那顆驕傲的心。如今看到皇兄這副淒慘模樣,簡直像萬箭穿心一般。


    但她旋即又忍不住大笑起來。這件事難道不可笑嗎?她以為皇兄戰死沙場,以一介女流到天府談判,抱著赴死的決心為自己掙得這個有名無實的皇後之位。


    她永遠記得兩人分別前皇兄說,要她好好活著。她把這句話當作皇兄的遺詔般遵從,可是眼前這個人,真的是那囑咐她要好好活著的人嗎?


    是他騙了她,還是天欺了她?


    她忽哭忽笑,令大堂內的幾人一陣錯愕,以為她是個瘋子。保鏢走過來喝道:「瘋婆子,別又哭又笑的,驚擾到我們爺兒……」說著已將刀柄捅了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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