將爐蓋蓋好,女人柔嫩的紅唇抿成一條線,她恭敬道,「沒什麽勞煩不勞煩的,您對小婦人有救命之恩,這恩情比山高比海深,如今調配安神香,根本無法償還十之一二,隻不過您掌管北鎮撫司,那等機要重地,小婦人不能隨意入內,隻希望您能稍稍克製著些,盡量不要親自動刑,疼痛即可減弱幾分。」


    開口時,周清眼底流露出一絲擔憂,「錦衣衛忠於聖上,您身為指揮使,說是權勢滔天也不為過,但即便如此,也不能不顧性命。《孝經·開宗明義》裏說:身體發膚,受之父母,不敢毀傷,孝之始也,大人就算不為自己考慮一二,還得想想家中長輩……」


    眼見女人神情嚴肅,下顎緊繃,置於桌麵上的雙手緊握成拳,她生的膚白,淡青色的血管隱隱可見。不知怎的,謝崇隻覺得周遭空氣好似稀薄了許多,讓他嘴裏發幹,氣息也有些不穩。


    謝崇很小的時候,爹娘就被仇家給殺了,他被謝孟冬接到京城,吃住都在鎮撫司,與那些錦衣衛常年呆在一起,過的是刀口舔血的日子,久而久之,武藝越發高強,但記憶中父母的模樣卻越發模糊。


    此刻聽到周清平淡舒緩的聲音,他恍惚間想起了父親教他讀書習字,母親在旁軟語叮嚀的場景,那種安寧舒心的滋味,他已經很多年沒有感受到了。


    閉了閉眼,謝崇隻覺得痛意翻湧的髓海慢慢平複下來,黑眸中暴虐殘忍的殺意也消退不少。


    手指輕叩案幾,他啞聲問,「周小姐最近一直呆在香鋪,為何不迴羅家?」


    「羅夫人」三個字實在說不出口,謝崇便換了一種方式稱唿周清,他知道眼前的女人在調香時十分專心,肯定不會注意到這種細枝末節。


    果然如謝崇所料,周清並沒有發覺異樣,她用濕帕子擦了擦手,淡淡道,「世間最好的去處就是家,父親身體不便,小婦人呆在香鋪雖然幫不上什麽大忙,卻也能照看一二,等過一段時日,再迴羅家也不遲。」


    按說已經嫁了人的女子一直呆在娘家,實在有些不合規矩,但謝崇並非那種古板嚴苛的酸儒,對於此事他不止沒有異議,心底反而升起了一絲快意。


    宣爐中飄散著陣陣清香,讓人心神寧靜,遠離了塵世的紛雜煩亂,謝崇雙目微闔,坐在案幾後頭。


    此刻書房中並沒有別人,但他腰背卻挺得筆直,如同拉滿的弓弦,蓄勢待發,時刻都繃緊了心弦。


    餘光瞥見男人緊皺的濃眉,周清不由暗暗歎息,錦衣衛表麵上看似風光,最受天子信任,實際上卻如同最鋒利的刀刃,傷人又傷己,承受的壓力不言而喻。


    從謝府離開,周清一路上都在琢磨,如何緩解謝崇的病症。他不止是周家的恩人,還是錚兒的親生父親,就算自己不準備將這層窗戶紙給戳破,也不能不顧他的性命,眼睜睜的看著這人經受病痛的折磨。


    馬車停在香鋪前頭,她甫一下去,就看到麵容清俊的男人站在門口,臉色蒼白,整個人仿佛瘦成了一把骨頭。


    周清沒料想羅豫會來到香鋪,她不著痕跡的皺了皺眉,眼底帶著淡淡的排斥,先跟侍衛道了謝,這才開口問道,「阿豫怎麽過來了,新月可找著了?」


    羅新月跟人私奔的事情,鬧的沸沸揚揚,街坊鄰裏無一不知,羅豫原本就沒想瞞著周清,此刻點了點頭,道,「我把她接迴家了,以後會好生看管,再也不讓她胡鬧。」


    柔嫩指腹摩挲著袖口的繡紋,周清突然笑了,杏眼彎彎,如清泉映月,萬分皎潔。


    「阿豫是要接我迴去?」


    「咱們的孩子馬上就要到三個月了,你胎象穩當,不如隨我一起歸家……」羅豫眼中隱隱透著幾分驚慌,他們夫妻成親不到一年,眼下卻分開了這麽長時日,他的清兒不止皮相生的嬌美動人,性子也再是寬和善良不過,這樣的女子,對於羅豫而言,無異於黑暗泥沼中唯一的亮光,讓他生出獨占之心,恨不得將她藏起來,不讓任何人覬覦。


    他心裏很清楚,借種之事以後,夫妻兩個就再也迴不到以前了,一旦清兒想要和離,他甚至都沒有開口挽留的勇氣。


    周清猶豫半晌,突然說道,「店裏還有些雜事,就算我隨你迴去,白日裏還得來香鋪,不如再等幾日,我忙過了這一陣再說。」


    看著那張白生生的小臉,羅豫點了點頭。


    天上積聚著淺灰色的烏雲,細密的雨水隨風而落,灑在男人肩頭,很快就將那件針腳細密的棉袍給打濕了。


    「先進來坐坐吧,省的淋雨壞了身子。」話落,周清快步邁進香鋪,羅豫緊隨其後,跟了上去。


    於福正在櫃台後招待客人,看到羅豫跟在小姐身後邁入鋪子,他臉上的笑意頃刻之間消失不見,忍不住道,「羅大人,您好歹也是朝廷命官,可得好生管管羅小姐,免得她自己犯了錯,屎盆子卻扣到別人身上。」


    接過吳柏端上來的熱茶,羅豫並沒有動怒,麵色嚴肅的頷首,「都是羅某的錯,日後絕不會讓清兒為難。」


    聽到這話,於福哼了一聲,倒也沒再多說什麽,他雖是周父的徒弟,卻比不得嫡親兄長,有些話說的太多了,對小姐來說反倒不是好事。


    周清手拿錦帕,輕輕擦拭著頰邊的水漬,感受到炙熱的目光投注在自己身上,她不由暗暗冷笑,前世這個時候,周家香鋪已經敗落了,父親受了刺激,病榻纏綿;而她因失了清白,處處受羅母苛責,那時羅豫是怎麽做的?隻用「冷眼旁觀」四字就能完全形容,這樣的人,怕是根本沒長心肝。


    謝一駕著馬車迴到謝府,將香鋪門前發生的事情原原本本的說了一遍,末了他抬起頭,看著指揮使陰沉如鍋底一般的臉色,道,「過幾日羅夫人便要迴夫家了,屆時她再過來,怕是有些不妥。」


    謝一能想到的事情,謝崇怎會想不到?大掌死死握著繡春刀,他麵無表情道,「不妨事,周清不會離開香鋪。」


    「周小姐到底也嫁人了,肚子裏還懷著羅錄事的骨血,就算人家夫妻兩個鬧了別扭,您也不能做出強奪人妻的惡事,否則都察院的那幫言官,得了機會肯定會拚了命的彈劾咱們北鎮撫司。」謝一皺眉開口。


    「莫要胡言亂語,本官對周清隻有欣賞,並無一絲邪念,怎會拆散他們夫妻?」嘴上這麽說著,被他握在手中的繡春刀卻已出鞘,刀刃鋒銳,寒光陣陣,帶著無盡的殺意。


    謝一忍不住翻了個白眼,心中暗道:您現在嘴硬,小心將來自打嘴巴,普天之下,像周氏這種精於調香的女子,本就十分罕見,再加上她調配出來的安神香能緩解髓海的鈍痛,比起那些庸醫強了不知多少倍,若是她沒有嫁人,想必周家的門檻都快被求親的人給踏破了,哪還輪得上您?


    屋外的雨即使下的再大,也終有停下來的時候。羅豫棉袍上的水漬早已全幹,但他仍坐在木椅上,一動不動,仿佛被釘在了原處。


    緊盯著麵前的女人,放在膝頭的手掌緊握成拳,由此可見,他的心緒並不算平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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