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號桌嗎?”營業員確認了一下,“他結過賬了。”


    她指了指遠處的李昭。


    梁泊言又在旁邊說些陰陽怪氣的話:“你看,我金主多大方。”


    陳思牧快要被這個同性戀的不知羞恥氣暈了。他又再次警告梁泊言,讓梁泊言要麽滾迴去好好上學,要麽找份正經的工作,不能影響他們樂隊的聲譽。


    梁泊言說:“人呢,就是發展得越好,野心就越大。你想想你們最開始那麽草台班子,有什麽聲譽。”


    他話一說完,也不管陳思牧再說什麽,就去找李昭了。臨走隻撂下一句:“下次打架自己進局子, 不要叫我。”


    迴酒店的路並不遠,梁泊言一邊走著,一邊問李昭:“幹嘛給他們結賬?他們這年紀最他媽能吃,點的還全是肉,浪費錢。”


    “也沒多少錢。”李昭語氣淡淡的,“你們一群人都是學生,也沒什麽經濟收入,當然是我請。”


    “我不是學生的哦。”梁泊言強調,“我是無業遊民,兼職樂隊主唱。”


    說得仿佛一個光榮職業似的,想想梁泊言現在唱歌的那點收入,恐怕街頭隨便一個乞丐每日純利潤都高過梁泊言。


    “我發現你現在舍得花錢了。”梁泊言意識到,他正搖搖晃晃地走著,偶爾撞一下李昭的肩膀,側過臉去看李昭,“怎麽了,終於意識到錢是用來花的啦?”


    換做以前,李昭恐怕會讓大學生們請他吃飯,因為耽誤了他寶貴的工作時間,造成了他的經濟損失,而不是反過來。


    李昭甚至還又去坐了一次商務艙,雖然拿走了航空公司送的毛毯,但也是很大的進步了。


    梁泊言想起去年,他離開上海去香港之前,就老是在想李昭,想李昭應該對自己好一點,該花錢就花,人生在世短短幾十年,要是遇到運氣不好的,比如他,三十幾年就沒了,留那麽多錢幹嘛。更何況李昭父母子女一概沒有,不需要留遺產,就該把自己把錢用光。


    李昭說:“已經花了很多錢了,昨天還給人轉賬了好幾萬,買一份複印的檔案。”


    “啊!”梁泊言想起今天出門之前,李昭原本打算要給他看的東西,“就是你電腦桌麵上那個pdf文件嗎,就那玩意兒好幾萬?什麽東西這麽貴?值不值啊?”


    “我也還沒看。”李昭說,“感覺應該不太值。”


    為梁泊言所花的錢,似乎全是一些虧本買賣,除了刺激消費之外,沒有太大的社會意義。


    但李昭仍然花了很多冤枉錢。


    “其實本來,你不過來的話,我打算微信傳給你的。”太陽已經漸漸落下去了,李昭看著遠處被染上金色的雲霞,“我覺得有的東西,讓你來打開比較合適。”


    第50章


    很快,梁泊言就知道了文件的內容是什麽。


    他問李昭:“你現在報警詐騙還能把錢拿迴來嗎?”


    李昭說:“拿不迴來了。怎麽了?”


    他把電腦拿過來看:“這確實是梁幻檔案啊,你說得我還以為那人給我放了一堆葫蘆娃截圖。”


    “這不就是她入學檔案嘛,”梁泊言說,“我知道她什麽學校畢業的啊,沒什麽好看的。”


    “下麵還有。”李昭提醒道,“不止一頁。”


    梁泊言這才看下去,滑動著鼠標,翻到了後麵的個人簡曆,以及……對學生家庭背景的調查。


    李昭注意到梁泊言的安靜,沒有過去看內容,隻看著梁泊言的臉:“怎麽了?現在值了嗎?”


    梁泊言唿出一口氣:“還是貴了……不過,後麵的東西還是有點意思。”


    原來梁幻不是一開始就是孤兒,甚至以現在的觀念來說,有著稱得上良好的家庭背景。她的父母一個是小提琴家,一個是鋼琴家,海外學成歸來,也曾經叱吒風雲,在某音樂學院任教。


    然而也是這樣的家庭背景帶來了風波,學習的西方樂器,也成為了被攻擊的理由。當一切風暴停止以後,生命也已經逝去。留下的,隻是那短短的一行字:現已平反。


    “但你為什麽要去查她的資料呢?”梁泊言問這個問題,“這都好多年前的事情了,都四十多年了吧,你跟我都還沒出生呢。”


    他說這話的事,語氣並沒有多激烈,但的確在找李昭要一個答案。為什麽還要再挖深一點,追溯到久遠的過去,是準備要什麽答案。


    李昭想了想,說:“我之前在網上看別人寫影評,寫過一句話 ,‘我們有一種錯覺,即認為時間是某種真實之物。’”


    他後來去查了原文,作家在書裏寫道:“世界之所以表麵如此是因為我們有一種錯覺,即認為時間是某種真實之物。時間並無實體。”


    時間不是被簡單劃分為過去現在未來的,一切都是連接的,一切都有關聯,一切塑造了人的本質。


    但梁泊言說話冷了許多,好像笑都不太能笑出來:“所以呢,你覺得我也應該像你一樣,分析一下性格的成因,從原生家庭裏找到一切理由。是這樣嗎?幹脆寫成故事,講給所有人聽,講完了,事情也就結束了,是這樣嗎?”


    李昭仍然看著梁泊言,直視著這個人的眼睛,如同沒有聽見梁泊言那些字句裏的尖銳和諷刺。


    “你痛苦過嗎?”他問,“這麽多年,你會因為她這麽對你痛苦嗎?”


    梁泊言深深地唿吸,來抑製他快要克製不住的生理反應。


    “人應該是這樣的,生病會痛,受到傷害會覺得委屈。”李昭說,“這都是正常的生理反應。不是所有事情都會順其自然。你知道了她為什麽會有這種性格,為什麽會傷害你,但你還是可以怪她,這是她的錯。”


    梁泊言想,草,李昭這到底是什麽精神狀態,沒有一個人來怪就不能活了是吧。他為什麽就一定要把這種破事記著,這有什麽念念不忘的。還是說指責他人真的能讓人停止精神內耗,反正把自己的各種問題歸結給他媽就好了?


    他很想把這些話罵出來,或者再激烈一點,把這台價值不菲的電腦朝著李昭的頭扔過去,讓李昭的劇本全部報銷,讓李昭那本來就不太好的腦子受到一些小小的衝擊,或許還能治好李昭。


    但梁泊言始終是梁泊言,他也做不出這些事情來。


    他想,既然李昭喜歡寫故事,他也有一個故事,告訴李昭。


    “這個檔案也不是完全沒用,”梁泊言說,“剛剛看的時候,其實我沒有想別的,不是那種悲慘童年啊這種事情,就是想起了一件小事。”


    有一天晚上,他跟梁幻走在香港的一個商場,中庭有一個樂團在進行表演,都是一些古典樂曲。走著走著,梁幻突然停了下來,走到欄杆邊上,衝著下麵的方向,聽著一首曲子。


    而中庭的樂團裏,小提琴手在表演著獨奏。他也跟著聽了聽,發現有些陌生,曲子很特別,可能是自己聽得太少,那似乎不是任何一位西方名家的曲目。便問梁幻這是什麽音樂。


    那可能是梁幻人生中脾氣最好的幾個瞬間,梁幻連眼神都是溫柔的,跟他說:“這是馬思聰先生的《思鄉曲》,以前有個電台,每天播放的第一首曲子,就是這一首,是獻給海外僑胞和台灣同胞的。很多人聽著這首小提琴曲,迴到了自己的家鄉。”


    他聽得懵懵懂懂,但也不敢多問,怕多說幾句,梁幻就變了臉色。一曲終了,梁幻也準備離去,但走錯了方向,他在後麵叫梁幻,說走錯了,那邊的門才是迴家的方向。


    梁幻如夢初醒一般,又重複了一遍:“對,我要迴家去。”


    但命運如此捉弄,她又如此墮落,到最後,並沒有真的迴去那個她想迴的地方。


    甚至梁泊言也很快忘記了這件事情,忘記了那首曲子,一直到今天,從記憶裏翻找出來。


    遺憾的是,他給李昭提供了這麽好的素材,結果李昭說:“這是敏感題材,不可能寫進劇本的。”


    李昭想通了,他相信自己有這個駕馭現實題材的能力,但沒有過審的實力。


    “那算了。”梁泊言沒有堅持,但他也再次跟李昭說,“我覺得這個檔案挺好的,讓我又想起了一些比較好的事情。”


    他也隻想記住那些好一點的事情。


    也讓他越來越明白,他跟李昭都是在心裏缺了一塊東西的人,但這並不能讓他們互補。他們彼此仍然有不同的方式,把那一塊東西補全。所以有時候,他會突然尖銳,突然刻薄,就像李昭想要強迫他說出傷口一樣,也不讚同李昭的做法。


    但當他想起那首曲子,想起那個人時,他想或許李昭沒有錯,時間是一場幻象。過去的某一刻,在此時,才終於完整。


    或許他應該感謝李昭。


    “我地香港人有一句話,做人最緊要係開心。”他跟李昭講粵語,這麽簡單的話,李昭應該是聽得懂的,“為今天歡笑唱首歌啦。”


    當然是這個道理,但李昭想,是到了最近他才想,他其實希望梁泊言開心。


    愛一個人的話,其實不該這麽晚才想起這件事。


    “那你現在有沒有比以前開心一點?”李昭問他,聲音如同從極弱的電流間穿過。


    梁泊言認真思考著這個問題,過了一會兒,他說:


    “有的。”


    第51章


    在a城迴歸街頭演出,是梁泊言的主意。


    a城大搞旅遊宣傳,相對的,為了文化氣氛,對街邊占道這種行為管得也不是很嚴格,但畢竟異地,他們設備沒有帶齊全,尤其是陳思牧,他的架子鼓最不方便攜帶,梁泊言建議他找大排檔的老板借了幾個鐵盆代替,被陳思牧忿然拒絕。


    然而唱歌是哪裏都能唱的,哪怕客人點的歌,其他人不會演奏,梁泊言也能隨手在網上搜到伴奏,連接著便攜音箱,就馬上可以唱起來。


    “我好久沒有聽過有人把這歌翻唱得這麽好了。”客人大聲讚揚著,“一點不像十幾二十歲的人能唱出來的,你應該去參加唱歌比賽。”


    梁泊言想,因為這不是翻唱,就是他自己的歌。他問:“是不是唱得很像梁泊言?”


    “不像,”客人斬釘截鐵地說,“梁泊言那個高音唱法特別不科學,完全是用假聲頂上去的,唱到後麵聲帶閉合越來越差,氣息又跟不上。哎,歌手會倒嗓,比男人會陽痿還讓人傷心。”


    梁泊言被這樣批評,一時語塞,半天才說:“已經在改了,別罵了。”


    點歌的客人卻把梁泊言叫到桌子的另一邊,悄悄跟梁泊言說:“其實我看過你們的直播表演,我也是幹這行的,你現在這樣確實太埋沒了,有沒有考慮簽個公司?”


    梁泊言自然是立刻拒絕:“我不會拋下我的兄弟們的。”


    “我好像沒說隻簽你一個吧?”客人反應倒是很快,“看來你小子自己也很清楚啊。要一起簽也行,反正你們這草台班子也快成氣候了,怎麽分成你們自己定。”


    梁泊言覺得,如果再跟客人說一些不想紅不想簽約的廢話,又要耽誤時間,不如直接開始發瘋:“好啊,但我身份有點問題的。”


    “你家裏有老賴?”客人敏感地問道。


    “其實我係梁泊言來噶。”他壓低聲音告訴客人,“唔好話俾其他人知。”


    “你是不是有病,梁泊言會講普通話的。”


    梁泊言隻好把聲音變了迴來,繼續用普通話:“我想給你證明一下嘛。”


    “會講粵語就是梁泊言啊?”


    “那還長得像啊。”他沒想到自己居然會為這種問題爭辯,整件事情都荒誕且好笑。


    “年輕人,還是要多讀點書,培養出自己的風格,不要光想著模仿別人。我們當年,那些明星模仿秀節目特別多,電視上天天能有十個劉德華,比你這相似度高多了,那又怎麽樣,人家明星是不可代替的。”客人居然開始勸他,甚至又掃了二維碼,多付了一些小費。


    而這個年輕的歌手似乎聽進去了,他問客人:“梁泊言是不可代替的嗎?你剛剛還說他唱得有問題。”


    “他當然是。後來嗓子都不那麽好了,很多歌還是隻有他唱得最有味道。”客人毫不猶豫地迴答,“你應該向他學習,但不要模仿,模仿都是死路,樂壇是最需要個性的地方。不然現在大家為什麽要人來唱歌,如果隻是要唱得標準,電腦合成的最標準!”


    梁泊言於是又化身自己,多謝了好幾次,強調自己就是梁泊言,成功把客人嚇跑。


    他又走迴去,帶著他們樂隊公用的收款碼貼紙。


    現在賣唱真是與時俱進了,他想,以前老板們都是打開錢夾給現金的,為了麵子也不能給太少,哪像現在,掃碼付款,根本看不到鈔票,沒有一點實感,說不定給他隻掃了0.99元。


    陳思牧作為收款碼賬戶的持有人,對迴來的梁泊言說:“你幹啥了?他居然打了五百塊錢。”


    梁泊言很無辜:“沒幹什麽啊,他就說我唱得好,很有故事感。”


    這次陳思牧居然沒有當杠精,頗為同意:“說實話你唱歌的時候確實狀態不一樣,不然我這麽有眼光的人怎麽會選中你。那你跟他說了沒,怎麽唱出來的?”


    甚至梁泊言自己也能感受到,除了嗓音狀態以外,還有某些無法形容的事物在變化。


    他突然又想起若幹年前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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