卻說宋江因這一場大雪,定出計策,擒拿索超。其餘軍馬都逃入城去,報說索超被擒。梁中書聽得這個消息,不由他不慌,傳令教眾將隻是堅守,不許出戰;意欲便殺盧俊義、石秀,又恐激了宋江,朝廷急無兵馬救應,其禍愈速;隻得教監守著二人,再行申報京師,聽憑太師處分。


    且說宋江到寨,中軍帳上坐下,早有伏兵解索超到麾下。宋江見了大喜,喝退軍健,親解其縛,請入帳中,置酒相待,用好言撫慰道:“你看我眾兄弟們一大半都是朝廷軍官。若是將軍不棄,願求協助宋江,一同替天行道。”楊誌向前另自敘禮,訴說別後相念。兩人執手灑淚,事已到此,不得不服。宋江大喜。再教置酒帳中作賀。次日商議打城,一連數日,急不得破,宋江悶悶不樂。


    是夜獨坐帳中,忽然一陣冷風,刮得燈光如豆;風過處,燈影下,閃閃走出一人。宋江抬頭看時,卻是天王晁蓋,卻進不進,叫道:“兄弟,你在這裏做甚麽?”宋江吃了一驚,急起身問道:“哥哥從何而來?冤讎不曾報得,中心日夜不安;又因連日有事,一向不曾致祭;今日顯靈,必有見責。”晁蓋道:“兄弟不知,我與你心腹弟兄,我今特來救你。如今背上之事發了,隻除江南地靈星可免無事,兄弟曾說:”三十六計,走為上策。‘今不快走時,更待甚麽?倘有疏失,如之奈何!休怨我不來救你。“宋江意欲再問明白,趕向前去說道:”哥哥,陰魂到此,望說真實!“晁蓋道:”兄弟,你休要多說,隻顧安排迴去,不要纏障。我便去也。“宋江撒然覺來,卻是”南柯一夢“,便請吳用來到中軍帳中;宋江備述前夢。吳用道:”既是天王顯聖,不可不信其有。目今天寒地凍,軍馬亦難久住,正宜權且迴山,守待冬盡春初,雪消冰解,那時再來打城,亦未為晚。“宋江道:”軍師之言難是,隻是盧員外和石秀兄弟,陷在縲絏,度日如年,隻望我等兄弟來救。不爭我們迴去,誠恐這廝們害他性命。此事進退兩難,如之奈何?“當夜計議不定。


    次日,隻見宋江神思疲卷,身體發熱;頭如斧劈,一臥不起。眾頭領都到帳中看視。宋江道:“隻覺背上好生熱疼。”眾人看時,隻見鏊子一般紅腫起來。吳用道:“此疾非癰即疽;吾看方書,豆粉可以護心,毒氣不能侵犯。快覓此物,安排與哥哥吃。隻是大軍所壓之地,急切無有醫人!”隻見浪裏白條張順說道:“小弟舊在潯江時,因母得患背疾,百藥不能得治,後請建康府安道全,手到病除,自此小弟感他恩德,但得些銀兩,便著人送去請他。令見兄長如此病症,隻除非是此人醫得。隻是此去東途路遠,急速不能便到。為哥哥的事,隻得星夜前去。”吳用道:“兄長夢晁天王所言,百日之災,隻除江南地靈星可治,莫非正應此人?”宋江道:“兄弟,你若有這個人,快與我去,休辭生受;隻以義氣為重,星夜去請此人,救我一命!”吳用叫取蒜金一百兩與醫人,再將二三十兩碎銀作盤纏,分付張順:“隻今便行,好歹定要和他同來,切勿有誤。我今拔寨迴山,和他山寨裏相會。兄弟是必作急快來!”


    張順別了眾人,背上包裹,望前便去。且說軍師吳用傳令諸將:火速收軍,罷戰迴山。車子上載宋江,隻今連夜起發。大名府內,曾經我伏兵之計,隻猜我又誘他,定是不敢來追。


    一邊吳用退兵不題。卻說梁中書見報宋江兵又去了,正是不知何意。李成,聞達道:“吳用那廝詭計極多,隻可堅守,不宜追趕。”


    話分兩頭。且說張順要救宋江,連夜趲行,時值冬盡,無雨即雪,路上好生艱難。張順冒著風雪,舍命而行,獨自一個奔至揚子江邊,看那渡船時,並無一隻,張順隻叫得苦。沒奈何,沿著江邊又走,隻見敗葦裏麵有些煙起,張順叫道:“梢公,快把渡船來載我!”隻見蘆葦裏簌簌的響,走出一個人來,頭戴箬笠,身披蓑衣,問道:“客人要那裏去?”張順道:“我要渡江去建康府幹事至緊,多與你些船錢,渡我則個。”那梢公道:“載你不妨;隻是今日晚了便過江去,也沒歇處。你隻在我船裏歇了,到四更風靜雪止,我卻渡你過去,隻要多出些船錢與我。”張順道:“也說得是。”便與梢公鑽入蘆葦裏來,見灘邊纜著一隻小船,蓬底下,一個瘦後生在那裏向火。梢公扶張順。下船,走入艙裏,把身上濕衣裳脫下來,叫那小後生就火上烘焙。張順自打開衣包,取出綿被,和身一卷,倒在艙裏,叫梢公道:“這裏有酒賣麽?買些來吃也好。”梢公道:“酒卻沒買處,要飯便吃一碗。”張順再坐起來,吃了一碗飯,放倒頭睡。一來連日辛苦,二來十分托大,初更左側,不覺睡著。


    那瘦生一頭雙手向著火盆,一頭把嘴努著張順,一頭口裏輕輕叫那梢公道:“大哥,你見麽?”梢公盤將來去頭邊隻一捏,覺道是金帛之物,把手搖道:“你去把船放開,去江心裏下手不遲。”那後生推開蓬,跳上岸,解了纜,跳上船把竹篙點開,搭下櫓,咿咿呀呀地搖出江心裏來。梢公在船艙裏取纜船索,輕輕地把張順捆縛做一塊,便去船梢板底下取出板刀來。張順卻好覺來,雙手被縛,掙挫不得。梢公手拿板刀,按在他身上。張順告道:“好漢!你饒我性命,都把金子與你!”


    梢公道:“金子也要,你的性命也要!”張順連聲叫道:“你隻教我囫圇死,冤魂便不來纏你!”梢公道:“這個卻使得!”放下板刀,把張順撲通的丟下水去。


    那梢公便去打開包來看時,見了許多金銀,倒吃一嚇;把眉頭隻一皺,便叫那瘦後生道:“五哥進來,和你說話。”那人鑽入艙裏來,被梢公一手揪住,一刀落得,砍得伶仃,推下水去。梢公打並了船中血跡,自搖船去了。


    卻說張順是個水底伏得三五夜的人,一時被推下水,就江底咬斷索子,赴水過南岸時,見樹林中隱隱有些燈光;張順爬上岸,水淥淥地轉入林子裏,看時,卻是一個酒店,半夜裏起來做酒,破壁縫透出火來。張順叫開門時,見個老丈,納頭便拜。老丈道:“你莫不是江中被人劫了,跳水逃命的麽?”張順道:“實不相瞞老丈,小人從山東來,要去建康府幹事,晚來隔江覓船,不想撞著兩個歹人,把小子應有衣服金銀盡都劫了,竄入江中。小人卻會赴水,逃得性命。公公救度則個!”


    老丈見說,領張順入後屋中,把個衲頭與他替下濕衣服來烘,燙些熱酒與他吃。老丈道:“漢子,你姓甚麽?山東人來這裏幹何事?”張順道:“小人姓張;建康府太醫是我兄弟,特來探望他。”老丈道:“你從山東來,曾經梁山泊道?”張順道:“正從那裏經過。”老丈道:“他山上宋頭領,不劫來往客人,又不殺人性命,隻是替天行道?”張順道:“宋頭領專以忠義為主,不害良民,隻怪濫官汙吏。”老丈道:“老漢聽得說:宋江這夥,端的仁義,隻是救貧濟老,那裏似我這裏草賊!若待他來這裏,百姓都快活,不吃這夥濫官汙吏薅惱!”張順聽罷道:“公公不要吃驚,小人便是浪裏白條張順;因為俺哥哥宋公明害發背瘡,教我將一百兩黃金來請安道全。誰想托大,在船中睡著,被這兩個賊男女縛了雙手,竄下江裏;被我咬斷繩索,到得這裏。”老丈道:“你既是那裏好漢,我教兒子出來,和你相見。”不多時,後麵走出一個瘦後生來,看著張順便拜道:“小人久聞哥哥大名,隻是無緣,不曾拜識。小人姓王,排行第六。因為走跳得快,人人都喚小人做活閃婆王定六。平生隻好赴水使棒,多曾投師,不得傳受,權在江邊賣酒度日。卻才哥哥被兩個劫了的,小人都認得:一個是‘截江鬼’張旺;那一個瘦後生卻是華亭縣人,喚做‘油裏鰍’孫五。這兩個男女,時常在這江裏劫人。哥哥放心,在此住幾日,等這廝來吃酒,我與哥哥報讎。”張順道:“感承哥哥好意。我為兄長宋公明,恨不得一日奔迴寨裏。隻等天明,便入城去請安太醫,迴來卻相會。”當下王定六將出自己一包新衣裳,都與張順換了,殺雞置酒相待,不在話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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