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說當下眾鄰舍結住王公,直到薊州府裏首告。知府升廳。一行人跪下告道:“這老子挑著一擔糕粥,潑翻在地下。看時,有兩個死在粥裏:一個是和尚,一個是頭陀。俱各身上不著一絲。頭陀身邊有刀一把。”老子告道:“老漢每日常賣糕粥糜營生,隻是五更出來趕趁。今朝得起早了些個,和這鐵頭猴子隻顧走,不看下麵,一交絆翻,碗碟都打碎了。相公可憐!隻見血淥淥的兩個死屍,又一驚!叫起鄰舍來,倒被扯住到官!望相公明鏡辦察!”


    知府隨即取了供詞,行下公文,委當方裏甲帶了忤作公人,押了鄰舍王公一幹公等,下來簡驗屍首,明白迴報。眾人登場看檢已了,迴州稟複知府:“被殺死僧人係報恩寺櫧黎裴如海。傍邊頭陀係是寺後胡道。和尚不穿一絲,身上三四道搠傷致命方死。胡道身邊見有兇刀一把。隻見頂上有勒死傷痕一道,係是胡道掣刀搠死和尚,懼罪自行勒死。”知府叫拘本寺僧,鞫問緣故,俱各不知情繇。知府也沒個決斷。當案孔目稟道:“眼見得這和尚裸形赤體,必是和那頭陀幹甚麽不公不法的事,互相殺死,不幹王公之事。鄰舍都教召保聽候;屍首著仰本寺住持,即備棺木盛殮,放在別處;立個互相殺死的文書便了。”知府道:“也說得是。”隨即發落了一幹人等,不在話下。


    前頭巷裏,那些好事的子弟做成一隻曲兒,唱道:


    堪笑報恩和尚,撞著前生孽障;將善男瞞了,信女勾來,要他喜舍肉身,慈悲歡暢。怎極樂觀音方接引,蚤血盆地獄塑來出相?想‘色空空色,空色色空,’他全不記多心經上。到如今,徒弟度生迴,連長老盤街巷。


    若容得頭陀,頭陀容得,和合多僧,同房共住,未到得無常勾帳。隻道目蓮救母上西天,從不見這賊禿為娘身喪!


    後頭巷裏,也有幾個好事的子弟,聽得前頭巷裏唱著,不服氣,便也做隻臨江仙唱出來賽他,道:


    淫戒破時招殺報,因緣不爽分毫。本來麵目忒蹊蹺:一絲真不掛,立地放屠刀!


    大和尚今朝圓寂了,小和尚昨夜狂騷。頭陀刎頸見相交,為爭同穴死,誓願不相饒。


    兩隻曲,條條巷都唱動了。那婦人聽得,目瞪口呆,不敢說,隻是肚裏暗暗地叫苦。楊雄在薊州府裏,有人告道殺死和尚頭陀,心裏早知了些個,尋思:“此一事準是石秀做出來的。我前日一時間錯怪了他。我今日閑些,且去尋他,問他個真實。”正走過州橋前來,隻聽背後有人叫道:“哥哥,那裏去?”楊雄迴過頭來,見是石秀,便道:“兄弟,我正沒尋你處。”石秀道:“哥哥,且來我下處,和你說話。”把楊雄引到客店裏小房內,說道:“哥哥,兄弟不說謊麽?”楊雄道:“兄弟,你休怪我。是我一時之愚蠢,酒後失言,反被那婆娘猜破了,說兄弟許多不是。我今特來尋賢弟,負荊請罪。”石秀道:“哥哥,兄弟雖是個不才小人,是頂天立地的好漢,如何肯做別樣之事?怕哥哥日後中了奸計,因此來尋哥哥,有表記教哥哥看。”將出和尚頭陀的衣裳:“盡剝在此!”


    楊雄看了,心頭火起,便道:“兄弟休怪。我今夜碎割了這賤人,出這口惡氣!”石秀笑道:“你又來了!你既是公門中勾當的人,如何不知法度?你又不曾拿得他真奸,如何殺得人?倘或是小弟胡說時,不錯殺了人?”楊雄道:“似此怎生罷休得?”石秀道:“哥哥,隻依著兄弟的言語,教你做個好男子。”楊雄道:“賢弟,你怎地教我做個好男子?”石秀道:“此間東門外有一座翠屏山,好生僻靜。哥哥到明日,隻說道:”我多時不曾燒香,我今來和大嫂同去。‘把那婦人賺將出來,就帶了迎兒同到山上。小弟先在那裏等候著,當頭對麵,把這是非都對得明白了。哥哥那時寫與一紙休書,棄了這婦人,不是上著?“楊雄道:”兄弟何必說得?你身上清潔,我已知了。都是那婦人說謊!“石秀道:”不然;我也要哥哥知道他往來真實的事。“楊雄道:”既然兄弟如此高見,必然不差。我明日準定和那賤人來,你休要誤了。“石秀道:”小弟不來時,所言俱是虛謬。“


    楊雄當下別了石秀,離了客店,且去府裏辦事;至晚迴家,並不提起,亦不說甚,隻和每日一般;次日,天明起來,對那婦人說道:“我昨夜夢見神人怪我,說有舊願不曾還得。向日許下東門外嶽廟裏那炷香願,未曾還得。今日我閑些,要去還了。須和你同去。”那婦人道:“你便去還了罷。要我去何用?”楊雄道:“這心願是當初說親時許下的,必須要和你同去。”那婦人道:“既是恁地,我們早些吃了素飯,燒湯洗浴了去。”楊雄道:“我去買香紙,雇轎子。你便洗浴了,梳頭插帶了等。我就叫迎兒也去走一遭。”楊雄又來客店裏相約石秀:“飯罷便來,兄弟休失信。”石秀道:“哥哥,你若得來時,隻教在半山裏下了轎,你三個步行上來。我自在上麵一個僻處等你。不要帶閑人上來。”


    楊雄約了石秀,買了紙燭歸來,吃了早飯。那婦人不知有此事,隻顧打扮的整整齊齊。迎兒也插帶了。轎夫扛轎子,早在門前伺候。楊雄道:“泰山看家,我和大嫂燒香了便迴。”潘公道:“多燒香。早去早迴。”那婦人上了轎子,迎兒跟著,楊雄也隨在後麵。出得東門來,楊雄低低分付轎夫道:“與我上翠屏山去,我自多還你些轎錢。”不到兩個時辰,早來到翠屏山上。


    原來這座翠屏山在薊州東門外二十裏,都是人家的亂墳;上麵一望,盡是青草白楊。並無屋舍寺院。當下楊雄把婦人到半山,叫轎夫歇下轎子,拔去管,搭起轎,叫那婦人出轎來。婦人問道:“怎地來這山裏?”楊雄道:“你隻顧且上去。轎夫,隻在這裏等候,不要來,少刻一發打發你酒錢。”


    轎夫道:“這個不妨,小人隻在此間伺候便了。”楊雄引著那婦人並迎兒,三個人上了四五層山坡,隻見石秀坐在上麵。那婦人道:“香紙如何不將來?”楊雄道:“我自先使人將上去了。”將那婦人一引,引到一處古墓裏。石秀便把包裏腰刀棒都放在樹根前來,道:“嫂嫂拜揖。”那婦人連忙應道:“叔叔怎地也在這裏?”一頭說,一麵肚裏吃了一驚。石秀道:“在此專等多時。”楊雄道:“你前日對我說道,叔叔多遍把言語調戲你,又將手摸著你胸前,問你有孕也未,今日這裏無人,你倆個對得明白。”那婦人道:“哎呀!過了的事,隻顧說甚麽?”石秀睜著眼道:“嫂嫂!你怎麽說?”那婦人道:“叔叔,你沒事自把兒提做甚麽?”


    石秀道:“嫂嫂!嘻!”便打開包裏,取出海渚黎並頭陀的衣服來,撤放地下,道:“你認得麽?”那婦人看了,飛紅了臉,無言可對。石秀颼地掣出腰刀,便與楊雄說道:“此事隻問迎兒!”楊雄便揪過那丫頭,跪在前麵,喝道:“你這小賤人,快好好實說!如何在和尚房裏入奸,如何約會把香桌兒為號,如何教頭陀來敲木魚,實對我說,饒你這條性命!但瞞了一句,先把你剁做肉泥!”迎兒叫道:“官人!不幹我事,不要殺我。我說與你。”如何僧房中酒;如何上樓看佛牙;如何趕他下樓看潘公酒醒;第三日如何頭陀來後門化齋飯;如何教我取銅錢布施與他;如何娘子和他約定,但是官人當牢上宿,要我掇香桌兒放出後門外,便是暗號,頭陀來看了去報知和尚;如何海渚黎扮做俗人,帶頂頭巾入來,娘子扯去了露出光頭來;如何五更聽敲木魚響,要看開後門放他出去;如何娘子許我一副釧鐲,一套衣裳,我隻得隨順了;如何往來已不止數十遭,後來便殺了,如何又與我幾件首飾,教我對官人說石叔叔把言語調戲一節,“這個我眼裏不曾見,因此不敢說。隻此是實,並無虛謬。”


    迎兒說罷,石秀便道:“哥哥,得知麽?我般言語須不是兄弟教他如此說!請哥哥卻問嫂嫂備細緣繇!”楊雄揪過那婦人來,喝道:“賊賤人!丫頭已都招了,你便一些兒休賴,再把實情對我說,饒你這賤人一條性命!”那婦人說道:“我的不是了!你看我舊日夫妻之麵,饒恕了我這一遍!”石秀道:“哥哥,含糊不得!須要問嫂嫂一個從頭備細原由!”楊雄喝道:“賤人!你快說!”那婦人隻得把和尚二年前如何起意;如何來結拜我父做幹爺;做好事日,如何先來下禮;我遞茶與他,如何隻管看我笑;如何石叔叔出來了,連忙去了;如何我出去拈香,隻管捱近身來;半夜如何到布前我的手,便教我還了願好;如何叫我是娘子,騙我看佛牙;如何求我圖個長便;何何教我反問你,便撚得石叔叔出去;如何定要我把迎兒也與他,說:不時我便不來了:一一都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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