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說戴宗和楊林離了飲馬川山寨,在路曉行夜住,早來到薊州城外,投個客店安歇了。楊林便道:“哥哥,我想公孫勝先生是個學道的人,必在山間林下,不住城裏。”戴宗道:“說得是。”當時二人先去城外到處詢問公孫勝先生下落消息,並無一個人曉得他。住了一日,次早起來,又去遠近村坊街市訪問人時,亦無一個認得,兩個又迴店中歇了。第三日,戴宗道:“敢怕城中有人認得他?”當日和楊林入薊州城裏來尋他。兩個尋問老成人時,都道:“不認得。敢不是城中人,隻怕是外縣名山大刹居住。”


    楊林正行到一個大街,隻見遠遠地一派鼓樂迎將一個人來。戴宗,楊林立在街上看時,前麵兩個小牢子,一個拿著許多禮物花紅,一個捧著若幹緞子采繪之物,後麵青羅傘下罩著一個押獄劊子。那人生得好表人物,露出藍靛般一身花繡,兩眉入鬢,鳳眼朝天,淡黃麵皮,細細有幾根髭髯。


    那人祖貫是河南人氏,姓楊名雄;因跟一個叔伯哥哥來薊州做知府,一向流落在此;續後一個新任知府認得他,因此就參他做兩院押獄兼充市曹行刑劊子。因為他一身好武藝,麵貌微黃,以此人都稱他做病關索楊雄。當時楊雄在中間走著,背後一個小牢子擎著鬼頭靶法刀。原來去市心裏決刑了迴來,眾相識與他掛紅賀喜,送迴家去,正從戴宗,楊林麵前迎將過來。一簇人在路口攔住了把盞。隻見側首小路裏又撞出七八個軍漢來,為頭的一個叫做踢殺羊張保。這漢是薊州守禦池的軍漢,帶著這幾個都是城裏城外時常討閑錢使的落戶漢子,官司累次奈何他不改;為見楊雄原是外鄉人來薊州,有人懼怕他,因此不怯氣。當日正見他賞賜得許多段疋,帶了這幾個沒頭神,喝得半醉,好趕來要惹他;又見眾人攔住他在路口把盞,那張保撥開眾人,鑽過麵前,叫道:“節級拜揖。”楊雄道:“大哥,來杯酒?”張保道:“我不要酒;我特來問你借百十貫錢使用。”楊雄道:“雖是我不認得大哥,不曾錢財相交,如何問我借錢?”張保道:“你今日詐得百姓許多財物,如何不借我些?”楊雄應道:“這都是別人與我做好看的,怎麽是詐得百姓的?你來放刁!我與你有軍有司,各無統屬!”


    張保不應,便叫眾人向前一哄,先把花紅緞子都搶了去。楊雄叫道:“這廝們無禮!”待向前打那搶物事的人,卻被張保劈胸帶住,背後又是兩個來拖住了手。那幾個都動起手來,小牢子們各自迴避了。楊雄,被張保並兩個軍漢逼住了,施展不得,隻得忍氣,解拆不開。正鬧中間,隻見一條大漢挑著一擔柴來,看見眾人逼住楊雄動彈不得。那大漢看了,路見不平,便放下了擔,分開眾人,前來勸道:“你們因甚打這節級?”那張保睜起眼來,喝道:“你這打脊餓不死凍不殺的乞丐,敢來多管!”


    那大漢大怒,性發起來,將張保劈頭隻一提,一交顛翻在地。那幾個破落戶見了,待要來勸手,早被那大漢一拳一個,都打的東倒西歪。楊雄方脫得身,把出本事來施展;一對拳頭攛梭相似,那幾個破落戶都打翻在地。張保見不是頭,爬將起來,一直走了。楊雄忿怒,大踏步趕將去。張保跟著搶包袱的走。楊雄在後麵追著,趕轉一條巷內去了。那大漢兀自不歇手,在路口尋人打。


    戴宗,楊林看了。暗暗喝采,道:“端的是好漢!真正‘路見不平,拔刀相助!’”便向前邀住,動問道:“好漢,看我二人薄麵,且罷休了。”兩個把他扶勸到一個巷子內。楊林替他挑了柴擔,戴宗挽住那漢子,邀入酒店裏來。楊林放下柴擔同到閣兒裏麵。那大漢叉手道:“感蒙二位大哥解救了小人之禍。”戴宗道:“我兄弟兩個也是外鄉人,因見壯士仗義之心,隻恐一時拳手太重,誤傷人命,特地做這個出場。請壯士酌三杯,到此相會,結義則個。”那大漢道:“多得二位仁兄解拆小人這場;又蒙賜酒相待,實是不敢當。”楊林便道:“四海之內,皆是兄弟,怎如此說?且請坐。”戴宗相讓。那漢那裏肯僭上。戴宗,楊林一帶坐了。那漢坐在對席。叫過酒保,楊林身邊取出一兩銀子來,把與酒保,道:“不必來問。但有下飯,隻顧買來與我們了,一發總算。”酒保接了銀子去,一麵鋪下菜蔬果品按酒之類。


    三人飲過數杯。戴宗問道:“壯士高姓大名?貴鄉何處?”那漢答道:“小人姓石,名秀,祖貫是金陵建康府人氏,自小學得些拳棒在身,一生執意,路見不平,便要去相助,人都唿小弟作拚命三郎。因隨叔父來外鄉販賣羊馬,不想叔父半途亡故,消折了本錢,還鄉不得,流落在此薊州,賣柴度日。既蒙拜識,當以實告。”戴宗道:“小可兩個因來此間幹事,得遇壯士如此豪傑。流落在此賣柴,怎能彀發跡?不若挺身江湖上去做個下半世快樂也好。”石秀道:“小人隻會使些槍棒,別無甚本事,如何能彀發達快活!”


    戴宗道:“這般時節當不得真!一者朝廷不明,二乃奸臣閉塞。小可一個薄識,因一口氣,去投奔了梁山泊宋公明入夥,如今論秤分金錢,換套穿衣服,等朝廷招安了,早晚都做個官人。”石秀歎口氣道:“小人便要去也無門路可進!”戴宗道:“壯士若肯去時,小可當以相薦。”石秀道:“小人不敢拜問二位官人貴姓?”戴宗道:“小可姓戴,名宗,這兄弟姓楊,名林。”石秀道:“江湖上聽得說江州神行太保,莫非正是足下?”戴宗道:“小可便是。”叫楊林身邊包袱內取一錠十兩銀子,送與石秀做本錢。石秀不敢取受,再三謙讓,方收了,知道他是梁山泊神行太保。正欲訴說些心腹之話,投托入夥,隻聽得外麵有人尋問入來。三個看時,是做公的,趕入酒店裏來。戴宗,楊林見人多,吃了一驚,乘鬧哄裏,兩個慌忙走了。


    石秀起身迎住,道:“節級,那裏去來?”楊雄便道:“大哥,何處不尋你,在這裏飲酒。我一時被那廝封住了手,施展不得,多蒙足下氣力救了我這場便宜。一時間隻顧趕了那廝,去奪他包袱,撇了足下。這夥兄弟聽得我打架,都來相助,依還奪得搶去的花紅緞疋迴來,隻尋足下不見。有人說道:”兩個客人勸他去酒店裏喝酒。‘因此知得,特地尋將來。“


    石秀道:“是兩個外鄉客人邀在這裏酌三杯,說些閑話,不知節級唿喚。”楊雄大喜,便問道:“足下高姓大名?貴鄉何處?因何在此?”石秀答道:“小人姓石,名秀,祖貫是金陵建康府人氏;平生執性,路見不平,便要去舍命相護,以此都喚小人做拚命三郎。因隨叔父來此地販賣羊馬,不期叔父半途亡故,消折了本錢,流落在此薊州,賣柴度日。”楊雄又問:“和足下一處飲酒的客人何處去了?”石秀道:“他兩個見節級帶人進來,隻道相鬧,以此去了。”楊雄道:“恁地便喚酒保取兩角酒來,大碗叫眾人一家三碗,吃了先去,明日得便再來相會。”眾人都喝了酒,自各散了。


    楊雄便道:“石家三郎,你休見外。想你此間必無親眷,我今日就結義你做個弟兄,如何?”石秀見說,大喜,便說道:“不敢動問節級貴庚?”楊雄道:“我今年二十九歲。”石秀道:“小弟今年二十八歲;就請節級上坐,受小弟拜為哥哥。”石秀拜了四拜。楊雄大喜,便叫酒保安排飲饌酒果來,“我和兄弟今日個盡醉方休。”正飲酒之間,隻見楊雄的丈人潘公,帶領了五七個人,直尋到酒店裏來。楊雄見了,起身道:“泰山來做甚麽?”潘公道:“我聽得你和人打,特地尋將來。”楊雄道:“多謝這個兄弟救護了我,打得張保那廝見影也害怕。我如今就認義了石家兄弟做我兄弟。”潘公道:“好,好。且叫這幾個弟兄喝碗酒了去。”楊雄便叫酒保討酒來。每人三碗喝了去。便叫潘公中間坐了,楊雄對席上首,石秀下首。三人坐下,酒保自來斟酒。潘公見了石秀這等英雄長大,心中甚喜,便說道:“我女婿得你做個兄弟相幫,也不枉了!公門中出入,誰敢欺負他!叔叔原曾做甚買賣道路?”石秀道:“先父原是操刀屠戶。”潘公道:“叔叔曾省得宰牲口的勾當麽?”石秀笑道:“自小吃屠家飯,如何不省得宰殺牲口。”潘公道:“老漢原是屠戶出身,隻因年老做不得了;隻有這個女婿,他又自一身入官府差遣,因此撇下這行衣飯。”三人酒至半酣,計算酒錢。石秀將這擔柴也都準折了。三人取路迴來。


    楊雄入得門,便叫:“大嫂,快來與這叔叔相見。”隻見布裏麵應道:“大哥,你有甚叔叔?”楊雄道:“你且休問,先出來相見。”布簾起處,走出那個婦人來。原來那婦人是七月七日生的,因此,小字喚做巧雲。先嫁了一個吏員,是薊州人,喚做王押司。兩年前身故了,方晚嫁得楊雄。石秀見那婦人出來,慌忙向前施禮,道:“嫂嫂,請坐。”石秀便拜。那婦人道:“奴家年輕,如何敢受禮!”楊雄道:“這個是我今日新認義的兄弟。你是嫂嫂,可受半禮。”當下石秀推金山,倒玉柱,拜了四拜。那婦人還了兩禮,請入來裏麵坐地,收拾一間空房,教叔叔安歇。


    話休絮煩。次日,楊雄自出去應當官府,分付家中道:“安排石秀衣服巾幘。”客店內有些行李包裏,都教去取來楊雄家裏安放了。


    卻說戴宗、楊林自酒店裏看見那夥做公的人來尋訪石秀,鬧鬧裏兩個自走了,迴到城外客店中歇了。次日又去尋問公孫勝。兩日絕無人認得,又不知他下落住處。兩個商量了且迴去。當日收拾了行李,便起身離了薊州,自投飲馬川來,和裴宣,鄧飛,孟康一行人馬扮作官軍,星夜望梁山泊來。戴宗要見他功勞,糾合得許多人馬上山,山上自做慶賀筵席,不在話下。


    再說這楊雄的丈人潘公自和石秀商量要開屠宰作坊。潘公道:“我家後門頭是一條斷路小巷。有一間空房在後麵。那裏井水又便,可做作坊,就教叔叔做房在裏麵,又好照管。”石秀見了,也喜端的便益。潘公再尋了個舊時熟識副手,隻央叔叔掌管帳目。石秀應承了,叫了副手,便把大青大綠點起肉案子,水盆,砧頭;打磨了許多刀仗;整頓了肉案;打並人作坊豬圈;趕上十數個肥豬;選個吉日開張。眾鄰舍親戚都來掛紅賀喜,吃了一兩日酒。楊雄一家得石秀開了店,都歡喜,自此無話。一向潘公、石秀自做買賣。


    不覺光陰迅速,又早過了兩個月有餘,時值秋殘冬到。石秀裏裏外外身上都換了新衣穿著。石秀一日早起五更,出外縣買豬,三日方迴家來,隻見店門不開;到家裏看時,肉店砧頭也都收過了。刀仗家夥亦藏過了。石秀是個精細的人,看在肚裏,便省得了,自心忖道:“常言‘人無千日好,花無百日紅。’哥哥自出外去當官,不管家事,必是嫂嫂見我做了這衣裳,一定背我有話說。又見我兩日不迴,必然有人搬口弄舌。想是疑心,不做買賣。我休等他言語出來,我自先辭了迴鄉去休。自古道:”那得長遠心的人?‘“石秀已把豬趕在圈裏,去房中換了手,收拾了包裹,行李,細細寫了一本清帳,從後麵入來。


    潘公已安排下些素酒食,請石秀坐定酒。潘公道:“叔叔,遠出勞心,自趕豬來辛苦。”石秀道:“丈人,禮當。且收過了這本明白帳目。若上麵有半點私心,天地誅滅!”潘公道:“叔叔,何故出此言?並不曾有個甚事。”石秀道:“小人離鄉五七年了,今欲要迴家去走一遭,特地交還帳目。今晚辭了哥哥,明早便行。”潘公聽了,大笑起來,道:“叔叔,差矣。你且住,聽老漢說。”那老子言無數句,話不一席,有分教:報仇壯士提三尺,破戒沙門喪九泉。畢竟潘公說出甚言語來,且聽下迴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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