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日筵宴散了,宋江問武鬆道:“二哥今欲往何處安身?”武鬆道:“昨夜已對哥哥說了,菜園子張青寫書與我,著兄弟投二龍山寶珠寺花和尚魯智深那裏入夥,他也隨後便上山來。”宋江道:“也好。我不瞞你說,我家近日有書來,說道清風寨知寨小李廣花榮,他知道我殺了閻婆惜,每每寄書來與我,千萬教我去寨裏住幾時。此間又離清風寨不遠,我這兩日這待要起身去,因見天氣陰晴不定,未曾起程。早晚要去那裏走一遭,不若和你同往,如何?”武鬆道:“哥哥怕不是好情分,帶攜兄弟投那裏去住幾時;隻是武鬆做下的罪犯至重,遇赦不宥,因此發心,隻是投二龍山落草避難。亦且我又做了頭陀,難以和哥哥同往,路上被人設疑,倘或有些決撒了,須連累了哥哥。——便是哥哥與兄弟同死同生,也須累及了花知寨不好。隻是由兄弟投二龍山去了罷。天可憐見,異日不死,受了招安,那時卻來尋訪哥哥未遲。”宋江道:“兄弟既有此心歸順朝廷,皇天必佑。若如此行,不敢苦勸,你隻相陪我住幾日了去。”


    自此,兩個在孔太公莊上。一住過了十日之上,宋江與武鬆要行,孔太公父子那裏肯放,又留了三五日,宋江堅執要行,孔太公隻得安排筵席送行。管待一日了,次日,將出新做的一套行者衣服,皂布直裰,並帶來的度牒書信戒箍數珠戒刀金銀之類交還武鬆;又各送銀五十兩,權為路費。宋江推卻不受,孔太公父子隻顧將來拴縛在包裹裏。


    宋江整頓了衣服器械,武鬆依前穿了行者的衣裳,帶上鐵戒箍,掛了人頂骨數珠,跨了兩口戒刀,收拾了包裹,拴在腰裏。宋江提了樸刀,懸口腰刀,帶上氈笠子,辭別了孔太公。孔明、孔亮叫莊客背了行李,弟兄二人直送了二十餘裏路,拜辭了宋江、武行者兩個。


    宋江自把包裹背了,說道:“不須莊客遠送我,我自和武兄弟去。”孔明、孔亮相別,自和莊客歸家,不在話下。


    隻說宋江和武鬆兩個在路上行著,於路說些閑話,走到晚,歇了一宵,次日早起,打夥又行。兩個吃罷飯,又走了四五十裏,卻來到一市鎮上,地名喚做瑞龍鎮,卻是個三岔路口。宋江借問那裏人道:“小人們欲投二龍山、清風鎮上,不知從那條路去?”那鎮上人答道:“這兩處不是一條路去了:這裏要投二龍山去,隻是投西落路;若要投清風鎮去,須用投東落路,過了清風山便是。”


    宋江聽了備細,便道:“兄弟我和你今日分手,就這裏吃三杯相別。”武行者道:“我送哥哥一程了卻迴來。”宋江道:“不須如此;自古道:”送君千裏,終有一別。‘兄弟,你隻顧自己前程萬裏,早早的到了彼處。入夥之後,少戒酒性。如得朝廷招安,你便可攛掇魯智深投降了,日後但是去邊上一槍一刀博得個封妻蔭子,久後青史上留得一個好名,也不枉了為人一世。我自百無一能,雖有忠心,不能得進步。兄弟,你如此英雄,決定做得大事業,可以記心。聽愚兄之言,圖個日後相見。“


    武行者聽了,酒店上歇了數杯,還了酒錢。二人出得店來,行到市鎮梢頭,三岔路口,武行者下了四拜。宋江灑淚,不忍分別;又分付武鬆道:“兄弟,休忘了我的言語:少戒酒性。保重!保重!”武行者自投西去了。


    看官牢記話頭:武行者自來二龍山投魯智深、楊誌入夥了,不在話下。


    且說宋江自別了武鬆,轉身投東,望清風山上來,於路隻憶武行者。又自行了幾日,卻早望見前麵一座高山,生得古怪,樹木稠密,心中歡喜,觀之不足,貪走了幾程,不曾問得宿頭。看看天色晚了,宋江心內驚慌,肚裏尋思道:“若是夏月天道,胡亂仔林子裏歇一夜;卻恨又是仲冬天氣,風霜正冽,夜間寒冷,難以打熬。倘或走出一個毒蟲虎豹來時,如何抵擋?卻不害了性命!”隻顧望東邊小路裏亂撞將去,約莫走了一更時分,心裏越慌,看不見地下,跜了一條絆腳索。樹林裏銅鈴響處,走出十四五個伏路小嘍羅來,發聲喊,把宋江捉翻,一條麻繩縛了,奪了樸刀、包裹,吹起火把,將宋江解上山來。宋江隻叫得苦,卻早已到了山寨裏。


    宋江在火光下看時,四下裏都是木柵欄,當中一座草廳,廳上放著三把交椅,後麵有百十間草房。小嘍羅把宋江捆做粽子相似,將來綁在將軍柱上。宋江心裏尋思道:“我的造物隻如此偃蹇,隻為殺了一個煙花婦人,變得如此之苦。誰想這把骨頭,卻斷送在這裏!”隻見小嘍羅點起燈燭熒煌。宋江已自凍得身體麻木了。動彈不得,隻把眼來四下張望,低了頭歎氣。


    約有二三更時分,隻見廳背後走出三五個小嘍羅來叫道:“大王起來了。”便去把廳上燈燭剔得明亮。宋江偷眼看時,隻見那個出來的大王頭上綰著鵝梨角兒,一條紅絹帕裹著,身上披著棗紅紵絲衲襖,便來坐在中間交椅上。那個好漢祖貫山東萊州人氏,姓燕名順,綽號錦毛虎。原是販羊馬客人出身,因為消折了本錢,流落在綠林裏打劫。那燕順酒醒起來,坐在中間交椅上,問道:“孩兒們哪裏拿得這個牛子?”小嘍羅答道:“孩兒們正在後山伏路,隻聽得樹林裏銅鈴響。原來是這個牛子,獨自背個包裹,撞了繩索,一交絆翻,因此拿得來。”燕順道:“正好!快去與我請得二位大王來。”小嘍羅去不多時,隻見廳側兩邊走上兩個好漢來:左邊一個,五短身材,一雙光眼,祖貫兩淮人氏,姓王名英,江湖上人叫他矮腳虎;原是車家出身,為因半路上見財起意,就勢劫了客人,事發到官,越獄走了,上清風山,和燕順占住此山,打家劫舍。右邊這個,生得白淨麵皮,三牙掩口呲須,瘦長膀闊,清秀模樣,也裹著頂絳紅頭巾。他祖貫浙西蘇州人氏。姓鄭,雙名天壽。為他生得白淨俊俏,人都號他做白麵郎君。原是打銀為生,因他自小好習槍棒,流落在江湖上,因來清風山過,撞著王矮虎,和他鬥了五六十合,不分勝敗。因此燕順見他好手段,六在山上,坐了第三把交椅。當下三個頭領坐下,王矮虎便道:“孩兒們快動手!”那小嘍羅把水直潑到宋江臉上,宋江歎口氣道:“可惜宋江死在這裏!”


    燕順親耳聽得“宋江”兩字,便喝住小嘍羅道:“且不要潑水。”燕順問道:“他那廝說甚麽‘宋江?’”小嘍羅答道:“這廝口裏說道:”可惜宋江死在這裏。‘“燕順便起身來問道:”兀那漢子,你認得宋江?“宋江道:”隻我便是宋江。“燕順走近跟前,又問道:”你是那裏的宋江?“宋江答道:”我是濟州鄆城縣做押司的宋江。“燕順嚷道:”你莫不是山東及時雨宋公明,殺了閻婆惜,逃出在江湖上的宋江?“宋江道:”你怎得知?我正是宋三郎宋江。“燕順吃了一驚,便奪過小嘍羅手內尖刀,把麻索都割斷了。便把自己身上披的棗紅絳絲衲襖脫下來,裹在宋江身上,便抱在中間虎皮交椅上,便叫王矮虎、鄭天壽快下來。三人納頭便拜。宋江滾下來答禮,問道:”三位壯士,何故不殺小人,反行重禮,此意何在?“亦拜在地。那三個好漢一齊跪下。燕順道:”小弟隻要把尖刀剜了自己的眼睛,原來不識好人。一時間見不到處,少問個緣由,爭些兒壞了義士。若非天幸,使令仁兄自說出大名來,我等如何得知仔細!小弟在江湖上綠林叢中,走了十數年,聞得賢兄仗義疏財、濟困扶危的大名,隻恨緣分淺薄,不能拜識尊顏。今日天使相會,真乃稱心滿意。“宋江答道:”量宋江何德何能,叫足下如此錯愛!“燕順道:”仁兄禮賢下士,結交豪傑,名聞寰宇,誰不欽敬?!梁山泊如此興旺,四海皆聞。曾有人說道,盡出仁兄之賜。不知仁兄獨自何來,今卻到此?“宋江把救晁蓋一節、殺閻婆惜一節,卻投柴進並孔太公許多時,及今次要往清風寨尋小李廣花榮,這幾件事,一一備細說了。三個頭領大喜,隨即取套衣服給宋江穿了。一麵叫殺羊宰馬連夜筵席,當夜吃到五更,叫小嘍羅伏伺宋江歇了。次日晨牌起來,訴說路上許多事務,又說武鬆如何了得。三頭領跌跤懊恨道:”我們無緣,若得他來這裏,十分是好,卻恨他投那裏去了。


    話休絮煩。宋江自到清風寨,住了五七日,每日好酒好肉管待,不在話下。


    時當臘月初旬,山東人年例,臘月上墳。隻見小嘍羅山下報上來說道:“大路上有一頂轎子,七八個人跟著,挑著兩個盒子,去墳頭化紙。”王矮虎是個好色之徒,見報了,想此轎子必是婦人,點起三五十個小嘍羅,便要下山。宋江燕順哪裏攔擋得住。綽了槍刀,敲一棒銅鑼,下山去了。宋江、燕順、鄭天壽三人,自在寨中飲酒。


    那王矮虎去了約有兩三個時辰,遠探小嘍羅報來,說道:“王頭領直趕到半路裏,七八個軍漢都走了,拿得轎子裏抬著的一個婦人。隻有一個銀香盒,別無物件財物。”燕順問道:“那婦人如今抬到哪裏?”小嘍羅道:“王頭領自抬到山後房中去了。”燕順大笑。宋江道:“原來王英兄弟,要貪女色,不是好漢的勾當。”燕順道:“這個兄弟,諸般都肯向前,隻是九這些毛病。”宋江道:“二位和我同去勸他。”


    燕順、鄭天壽便引了宋江,直到後山王矮虎房中,推開房門,隻見王矮虎正摟著那婦人求歡。見了三人進來,慌忙推開那婦人,請三位坐。宋江看見那婦人,便問道:“娘子,你是誰家眷屬?這般時節出來閑走,有什麽要緊事?”那婦人含羞向前,深深地道了三個萬福,便答道:“賤妾是清風寨知寨的渾家。為因母親棄世,今得小祥,特來墳前化紙。哪裏敢無事出來閑走?告大王垂救性命!”宋江聽罷,吃了一驚,肚裏尋思道:“我正來投奔花知寨,莫不是花榮之妻?我如何不救?”宋江道:“你丈夫花知寨,如何不出來來同你上墳?”那婦人道:“告大王:侍兒不是花知寨的渾家。”宋江道:“你恰才說是清風寨知寨的恭人。”那婦人道:“大王不知,這清風寨如今有兩個知寨,一文藝武。武官便是花榮;文官便是侍兒的丈夫,劉高。”宋江尋思道:“他丈夫既是和花榮同僚,我不救時,明日到那裏時須不好看。”宋江便對王矮虎說道:“小人有句話說,不知你肯依麽?”王英道:“哥哥有話,但說不妨。”宋江道:“但凡好漢犯了‘溜骨髓’三字的,好生惹人恥笑。我看這娘子說來,是個朝廷命官的恭人。怎生看在下薄麵,並江湖‘大義’兩字,放他下去,教他夫妻完聚如何?”王英道:“哥哥聽稟:王英自來沒有個壓寨夫人做伴。況兼如今當世,都是那大頭巾弄得歹了,哥哥管他則甚?胡亂容小弟這些個。”宋江便跪一跪道:“賢弟若要壓寨夫人時,宋江日後揀一個停當好的,在下納財進禮,娶一個伏伺賢弟。隻是這個娘子,是小人友人同僚正官之妻,怎地做個人情,放了他則個。”燕順、鄭天壽一齊扶住宋江道:“哥哥且請起來,這個容易。”宋江又謝道:“恁的時,重承不起。”燕順見宋江堅意要救那婦人,因此不管王矮虎肯與不肯,喝令轎夫抬了出去。那婦人聽了這話,插燭似的拜謝宋江,一口一聲叫道:“謝大王!”宋江道:“恭人溺休謝我,我不是山寨裏大王,我自是鄆城縣客人。”那婦人拜謝了下山,兩個轎夫也得了性命,抬著那婦人下山來,飛也似的走,隻恨爺娘少生了兩隻腳。這王矮虎又羞又悶,隻不做聲,被宋江拖出前廳勸道:“兄弟,你不要焦躁。宋江日後好歹要與兄弟完娶一個,教你歡喜便了。小人並不失信。”燕順、鄭天壽都笑起來。王矮虎一時被宋江以禮義縛了,雖不滿意,敢怒而不敢言,隻得陪笑。自同宋江在山寨中吃了筵席,不在話下。


    且說清風寨軍人,一時間被擄了恭人去,隻得迴阿裏到寨裏報知劉高,說道:“恭人被清風山強人擄去了。”劉高聽了大怒,喝罵跟去的軍人不了事,如何撇了恭人,大棍打那去的軍漢。眾人分說道:“我們隻有五七個,他那裏三四十人,如何與他敵得?”劉高喝道:“胡說!你們若不去奪得恭人迴來時,我吧你們下載牢裏問罪。”那幾個軍人吃逼不過,沒奈何隻得央本寨裏軍健七八十人各執槍棒,用意來奪。不想來到半路,正撞著兩個轎夫,抬得恭人飛也似來了。眾軍漢接著恭人,問道:“怎地能夠下山?”那婦人道:“那廝捉我到山寨裏,見我說道是劉知寨的夫人,唬得他們慌忙拜我,便叫轎夫送我下山來。”眾軍漢道:“恭人可憐見我們,隻對相公說我們打奪得恭人迴來,權救我們這頓打。”那婦人道:“我自有道理說便了。”眾軍漢拜謝了,鏃擁著轎子便行。眾人見轎子走得快,便說道:“這兩個閑常在鎮上抬轎時,隻是鵝行鴨步,如今卻怎地這等走得快?”那兩個轎夫應道:“本是走不動,卻被背後老大栗暴打將來”眾人笑道:“你莫不見鬼,背後哪得人?”轎夫方才敢迴頭,看了道:“哎也,是我走得慌了,腳後跟直打著腦勺子”眾人都笑。哄擁著轎子,迴到寨中。劉知寨見了大喜,便問恭人道:“你得誰人救了你迴來?”那婦人道:“便是那廝們虜我去,不從奸騙,正要殺我;見我說是知寨的恭人,不敢下手,慌忙拜我,卻得這許多人來搶奪得我迴來。”劉高聽了這話,便叫取十瓶酒,一口豬,賞了七八十人,不在話下。


    且說宋江自救了那婦人下山,又在山寨中住了五七日,思量要來投奔花知寨,當時作別要下山。三個頭領,苦留不住,做了送路筵席餞行,各送些金寶與宋江,打搏在包裹裏,當日宋江早起來,洗漱罷,吃了早飯,拴束了行裏,作別了三位頭領下山。那三個好漢,將了酒菜肴饌,直接到山下二十餘裏官道旁邊,把酒分別。三人不舍,叮囑道:“哥哥去清風寨迴來是必再到山寨相會幾時。”唱個大喏,分手去了。若是說話的同時生,並肩長,攔腰抱住,把臂托迴。遍布使宋江要去投奔花知寨,險些兒死無葬身之地。正是:遭逢坎坷皆數天,際會風雲豈偶然。畢竟宋江來尋花知寨,撞著甚人,且聽下迴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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