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鬆道:“我方才心滿意足!走了罷休!”撇了刀鞘,提了樸刀,出到角門外,來馬院裏除下纏袋來;把懷裏踏扁的銀酒器都裝在裏麵,拴在腰裏;拽開腳步,倒提樸刀便走。到城邊,尋思道:“若等門開,須吃拿了。不如連夜越城走。”便從城邊踏上城來。這孟州城是個小去處,那土城喜不甚高。就女牆邊望下,先把樸刀虛按一按,刀尖在上,棒梢向下,托地隻一跳,把棒一拄,立在濠塹邊。月明之下看水時,隻有一二尺深。


    此時正是十月半天氣,各處水泉皆涸。武鬆就濠塹邊脫了鞋襪,解下腿絣護膝,抓紮起衣服,從這城濠裏走過對岸;卻想起施恩送來的包裹裏有雙八搭麻鞋,取出來穿在腳上;聽城裏更點時,已打四更三點。


    武鬆道:“這口鳥氣,今日方才出得鬆嗓‘梁園雖好,不是久戀之家’,隻可撒開。”提了樸刀,投東小路便走。走了一五更,天色朦朦朧朧,尚未明亮。


    武鬆一夜辛苦,身體困倦;棒瘡發了又疼,那裏熬得過。望見一座樹林裏,一個小小古廟,武鬆奔入裏麵,把樸刀倚了,解下包裹來做了枕頭,撲翻身便睡。卻待合眼,隻見廟外邊探入兩把撓鉤把武鬆搭住。兩個人便搶入來將武鬆按定,一條繩綁了。那四個男女道:“這鳥漢子卻肥!好送與大哥去!”


    武鬆那裏掙紮得脫,被這四個人奪了包裹樸刀,卻似牽羊的一般,腳不點地,拖到村裏來。


    這四個男女於路上自言自說道:“看!這漢子一身血跡,卻是那裏來?莫不做賊著了手來?”武鬆隻不做聲,由他們自說。行不到三五裏路,早到一所草屋內,把武鬆推將進去,側首一個小門裏麵還點著碗燈。四個男女將武鬆剝了衣裳,綁在亭柱上。


    武鬆看時,見灶邊梁上掛著兩條人腿。武鬆自肚裏尋思道:“卻撞在橫死神手裏,死得沒了分曉!早知如此時,不若去孟州府裏首告了,便吃一刀一剮,卻也留得一個清名於世!”那四個男女提著那包裹,口裏叫道:“大哥!大嫂!快起來!我們張得一頭好行貨在這裏了!”隻聽得前麵應道:“我來也!你們不要動手,我自來開剝。”


    沒一盞茶時,隻見兩個人入屋後來。武鬆看時,前麵一個婦人,背後一個大漢。兩個定睛看了武鬆,那婦人便道:“這個不是叔叔?”那大漢道:“果然是我兄弟!”


    武鬆看時,那大漢不是別人,卻正是菜園子張青,這婦人便是母夜叉孫二娘。這四個男女吃了一驚,便把索子解了,將衣服與武鬆穿了,頭巾已自扯碎,且拿個氈笠子與他戴上。原來這張青十字坡店麵作坊卻有幾處,所以武鬆不認得。


    張青即便請出前麵客席裏。敘禮罷,張青大驚,連忙問道:“賢弟如何恁地模樣?”武鬆答道:“一言難盡!自從與你相別之後,到得牢城營裏,得蒙施管營兒子,喚做金眼彪施恩,一見如故,每日好酒好肉管顧我。為是他有一座酒肉店在城東快活林內,甚是趁錢,卻被一個張團練帶來的蔣門神那廝,倚勢豪強,公然白白地奪了。施恩如此告訴。我卻路見不平,醉打了蔣門神,複奪了快活林,施恩以此敬重我。後被張團練買囑張都監,定了計謀,取我做親隨,設智陷害,替蔣門神報仇:八月十五日夜,隻推有賊,賺我到裏麵,卻把銀酒器皿預先放在我箱籠內,拿我解送孟州府裏,強扭做賊,打招了監在牢裏。卻得施恩上下使錢透了,不曾受害。又得當案葉孔目仗義疏財,不肯陷害平人;又得當牢一個康節級與施恩最好。兩個一力維持,待限滿脊杖,轉配恩州。昨夜出得城來,叵耐張都監設計,教蔣門神使兩個徒弟和防送公人相助,就路上要結果我。到得飛雲浦僻靜去處,正欲要動手,先被我兩腳把兩個徒弟踢下水裏去。趕上這兩個鳥公人,也是一樸刀一個搠死了,都撇在水裏。思量這口氣怎地出得?因此再迴孟州城裏去。一更四點,進去馬院裏,先殺一個養馬的後槽;爬入牆內去,就廚房裏殺了兩個丫環;直上鴛鴦樓,把張都監、張團練、蔣門神三個都殺了;又砍了兩個親隨;下樓來又把他老婆兒女養娘都戳死了。四更三點跳城出來,走了一五更路,一時困倦,棒瘡發了又疼,因行不得,投一小廟裏權歇一歇,卻被這四個綁縛將來。”


    那四個搗子便拜在地下道:“我們四個都是張大哥的火家。因為連日博錢輸了,去林子裏尋些買賣,卻見哥哥從小路上來,身上淋淋漓漓都是血跡,卻在土地廟裏歇,我四個不知是甚人。早是張大哥這幾時分付道,‘隻要捉活的。’因此,我們隻拿撓鉤套索出去。不分付時,也壞了大哥性命。正是‘有眼不識泰山’!一時誤犯著哥哥,恕罪則個!”


    張青夫婦兩個笑道:“我們因有掛心,這幾時隻要他們拿活的行貨。他這四個如何省的我心裏事。若是我這兄弟不困乏時,不說你這四個男女,更有四十個也近他不得!”


    那四個搗子隻顧磕頭。武鬆喚起他來道:“既然他們沒錢去賭,我賞你些。”便把包裹打開,取十兩碎銀,把與四人將去分。那四個搗子拜謝武鬆。張青看了,也取三二兩銀子賞與他們,四個自去分了。


    張青道:“賢弟不知我心。從你去後,我隻怕你有些失支脫節,或早或晚迴來,因此上分付這幾個男女,但凡拿得行貨,隻要活的。那廝們慢仗些的趁活捉了,敵他不過的必致殺害,以此不教他們將刀仗出去,隻與他撓鉤套索。方才聽得說,我便心疑,連忙分付等我自來看,誰想果是賢弟!”


    孫二娘道:“隻聽得叔叔打了蔣門神,又是醉了贏他,那一個來往人不吃驚!有在快活林做買賣的客商常說到這裏,卻不知向後的事。叔叔困倦,且請去客房裏將息,卻再理會。”


    張青引武鬆去客房裏睡了。兩口兒自去廚下安排些佳肴美饌管待武鬆。不移時,整治齊備,專等武鬆起來相敘。


    卻說孟州城裏張都監衙內也有躲得過的,直到五更才敢出來。眾人叫起裏麵親隨,外麵當直的軍牢,都來看視。聲張起來,街坊鄰舍誰敢出來。捱到天明時分,卻來孟州府裏告狀。


    知府聽說罷,大驚,火速差人下來簡點了殺死人數,行兇人出沒去處,填畫了圖像、格目,迴府裏稟複知府,道:“先從馬院裏入來,就殺了養馬的後槽一人,有脫下舊衣二件。次到廚房裏,灶下殺死兩個丫環,廚門邊遺下行兇缺刀一把。樓上殺死張都監一員並親隨二人。外有請到客官張團練與蔣門神二人。白粉壁上,衣襟蘸血大寫八字道:”殺人者,打虎武鬆也!‘樓下搠死夫人一口。在外搠死玉蘭一口,奶娘二口,兒女三口。——共計殺死男女一十五名,擄掠去金銀酒器六件。“


    知府看罷,便差人把住孟州四門,點起軍兵並緝捕人員,城中坊廂裏正,逐一排門搜捉兇人武鬆。


    次日,飛雲浦地保裏正人等告稱:“殺死四人在浦內,見有殺人血痕在飛雲浦橋下,屍首皆在水中。”知府接了狀子,當差本縣縣尉下來。一麵著人打撈起四個屍首,都簡驗了。兩個是本府公人,兩個自有苦主,各備棺木盛殮了屍首,盡來告狀,催促捉拿兇首償命。城裏閉門三日,家至戶到,逐一挨察。五家一連,十家一保,那裏不去搜尋。


    府押了文書,委官下該管地麵,各鄉、各保、各都、各村,盡要排家搜捉,緝捕兇首。寫了武鬆鄉貫、年甲、貌相、模樣,畫影圖形,出三千貫信賞錢。如有人得知武鬆下落,赴州告報,隨文給賞;如有人藏匿犯人在家宿食者,事發到官,與犯人同罪。遍行鄰近州府一同緝捕。


    且說武鬆在張青家裏將息了三五日,打聽得事務篾刺一般緊急,紛紛攘攘,有做公人出城來各鄉村緝捕。張青知得,隻得對武鬆說道:“二哥,不是我怕事不留你久住,如今官司搜捕得緊急,排門挨戶,隻恐明日有些疏失,必須怨恨我夫妻兩個。我卻尋個好安身去處與你,——在先也曾對你說來,——隻不知你心中肯去也不?”


    武鬆道:“我這幾日也曾尋思,想這事必然要發,如何在此安身得牢?止有一個哥哥,又被嫂嫂不仁害了。甫能來到這裏,又被人如此陷害。祖家親戚都沒了!今日若得哥哥有這好去處叫武鬆去,我如何不肯去。——隻不知是那裏地麵?”


    張青道:“是青州管下一座二龍山寶珠寺。我哥哥魯智深和甚麽青麵好漢楊誌在那裏打家劫舍,霸著一方落草。青州官軍捕盜,不敢正眼覷他。賢弟,隻除那裏去安身,方才免得;若投別處去,終久要吃拿了。他那裏常常有書來取我入夥;我隻為戀土難移,不曾去得。我寫一封書備細說二哥的本事。於我麵上,如何不著你入夥。”


    武鬆道:“大哥,也說的是。我也有心,恨時辰未到,緣法不能輳巧。今日既是殺了人,事發了,沒潛身處,此為罪妙。大哥,你便寫書與我去,隻今日便行。”


    張青隨即取幅紙,備細寫了一封書,把與武鬆,安排酒食送路。隻見母夜叉孫二娘指著張青道:“你如何便隻這等叫叔叔去?前麵定吃人捉了!”武鬆道:“嫂嫂,你且說我怎地去不得?如何便吃人捉了?”孫二娘道:“阿叔,如今官司遍處都有了文書,出三千貫信賞錢,畫影圖形,明寫鄉貫年甲,到處張掛。阿叔臉上見今明明地兩行金印,走到前路,須賴不過。”張青道:“臉上貼了兩個膏藥便了。”孫二娘笑道:“天下隻有你乖!你說這癡話!這個如何瞞得過做公的?我卻有個道理,隻怕叔叔依不得。”武鬆道:“我既要逃災避難,如何依不得。”孫二娘大笑道:“我說出來,叔叔卻不要嗔怪。”武鬆道:“嫂嫂說的定依。”


    孫二娘道:“二年前,有個頭陀打從這裏過,吃我放翻了,把來做了幾日饅頭餡。卻留得他一個鐵界箍,一身衣服,一領皂布直裰,一條稩色短穗絛,一本度牒,一串一百單八顆人頂骨數珠,一個沙魚皮鞘子插著兩把雪花镔鐵打成的戒刀。這刀時常半夜裏鳴嘯得響,叔叔前番也曾看見。今既要逃難,隻除非把頭發剪了做個行者,須遮得額上金印。又且得這本度牒做護身符;年甲貌相,又和叔叔相等;卻不是前世前緣?叔叔便應了他的名字,前路去誰敢來盤問?這件事,好麽?”


    張青拍手道:“二娘說得是!我倒忘了這一著!——二哥,你心裏如何?”武鬆道:“這個也使得,隻恐我不像出家人模樣。”張青道:“我且與你扮一扮看。”


    孫二娘去房中取出包裹來打開,將出許多衣裳,教武鬆裏外穿了。武鬆自看道:“卻一似我身上做的!”著了皂直裰,係了絛,把氈笠兒除下來,解開頭發,摺疊起來,將界箍兒箍起,掛著數珠。張青孫二娘看了,兩個喝采道:“卻不是前生注定!”


    武鬆討麵鏡子照了,自哈哈大笑起來。張青道:“二哥,為何大笑?”武鬆道:“我照了自也好笑,不知何故做了行者。大哥,便與我剪了頭發。”張青拿起剪刀替武鬆把前後頭發都剪了。


    武鬆見事務看看緊急,便收拾包裹,要行。張青又道:“二哥,你聽我說。好像我要便宜,你把那張都監家裏的酒器留下在這裏,我換些零碎銀兩與你路上去做盤纏,萬無一失。”武鬆道:“大哥見得分明。”盡把出來與了張青,換了一包散碎金銀,都拴在纏袋內,係在腰裏。


    武鬆飽吃了一頓酒飯,拜辭了張青夫妻二人,腰裏跨了這兩口戒刀,當晚都收拾了。孫二娘取出這本度牒,就與他縫個錦袋盛了,教武鬆掛在貼肉胸前。


    武鬆臨行,張青又分付道:“二哥,於路小心在意,凡事不可托大。酒要少吃,休要與人爭鬧,也做些出家人行逕。諸事不可躁性,省得被人看破了。如到了二龍山便可寫封迴信寄來。我夫妻兩個在這裏也不是長久之計,敢怕隨後收拾家私,也來山上入夥。二哥,保重!保重!千萬拜上魯楊二頭領!”武鬆辭了出門。插起雙袖,搖擺著便行。張青夫妻看了,喝采道:“果然好個行者!”


    當晚武行者離了大樹十字坡便落路走。此時是十月間天氣,日正短,轉眼便晚了。約行不到五十裏,早望見一座高嶺。武行者趁著月明,一步步上嶺來,料道隻是初更天色。武行者立在嶺頭上看時,見月從東邊上來,照得嶺上草木光輝。


    正看之間,隻聽得前麵林子裏有人笑聲。武行者道:“又來作怪!這般一條靜蕩蕩高嶺,有甚麽人笑語!”走過林子那邊去打一看,隻見鬆樹林中,傍山一座墳庵,約有十數間草屋,推開著兩扇小窗,一個先生摟著一個婦人在那窗前看月戲笑。


    武行者看了,“怒從心上起,惡向膽邊生,”“這是山間林下,出家人卻做這等勾當!”便去腰裏掣出那兩口爛銀也似戒刀來,在月光下看了,道:“刀卻是好,到我手裏不曾發市,且把這個鳥先生試刀!”手腕上懸了一把,再將這把插放鞘內,把兩隻直裰袖結起在背上,竟來到庵前敲門。那先生聽得,便把後窗關上。武行者拿起塊石頭,便去打門。隻見呀地側首門開,走出一個道童來!喝道:“你是甚人!如何敢半夜三更,大驚小怪,敲門打戶做甚麽!”武行者睜圓怪眼,大喝一聲:“先把這鳥道童祭刀!”


    說猶未了,手起處,錚地一聲響,道童的頭落在一邊,倒在地上。隻見庵裏那個先生大叫道:“誰敢殺我道童!”托地跳將出來。那先生手輪著兩口寶劍,竟奔武行者。武鬆大笑道:“我的本事不要箱兒裏去取!正是撓著我的癢處!”便去鞘裏再拔出那口戒刀,輪起雙戒刀來迎那先生。兩個就月明之下,一來一往,一去一迴,四道寒光旋成一圈冷氣。兩個鬥到十數合,隻聽得山嶺傍邊一聲響亮,兩個裏倒了一個。但見寒光影裏人頭落,殺氣叢中血雨噴。畢竟兩個裏廝殺倒了一個的是誰,且聽下迴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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