迴頭看著李忠,史進,道:“你兩個且在這裏,等灑家去打死了那廝便來!”史進,李忠,抱住勸道:“哥哥息怒,明日卻理會。”


    兩個三迴五次勸得他住。魯達又道:“老兒,你來。灑家與你些盤纏,明日便迴東京去,如何?”


    父女兩個告道:“若是能彀迴鄉去時,便是重生父母,再長爺娘。隻是店主人家如何肯放?鄭大官人須著落他要錢。”魯達道:“這個不妨事,俺自有道理。”便去身邊摸出五兩來銀子,放在桌上,看著史進道:“灑家今日不曾多帶得些出來;你有銀子,借些與俺,灑家明日便送還你。”


    史進道:“值甚麽,要哥哥還。”去包裹裏取出一錠十兩銀子放在桌上。


    魯達看著李忠道:“你也借些出來與灑家。”


    李忠去身邊摸出二兩來銀子。


    魯提轄看了,見少,便道:“也是個不爽利的人!”


    魯達隻把這十五兩銀子與了金老,分付道:“你父女兩個將去做盤纏,一麵收拾行李。俺明日清早來發付你兩個起身,看那個店主人敢留你!”


    金老並女兒拜謝去了。魯達把這兩銀子丟還了李忠。三人再吃了兩角酒,下樓來叫道:“主人家酒錢,灑家明日送來還你。”


    主人家連聲應道:“提轄隻顧自去,但吃不妨,隻怕提轄不來賒。”


    三個人出了潘家酒肆,到街上分手。史進,李忠,各自投客店去了。


    隻說魯提轄迴到經略府前下處。到房裏,晚飯也不吃,氣憤憤地睡了。主人家又不敢問他。


    再說金老得了這一十五兩銀子,迴到店中,安頓了女兒,先去城外遠處覓下一輛車兒;迴來收拾了行李,還了房錢,算清了柴米錢,隻等來日天明,當夜無事。次早,五更起來,父女兩個先打火做飯,吃罷,收拾了,天色微明,隻見魯提轄大腳步走入店裏來,高聲叫道:“店小二,那裏是金老歇處?”


    小二道:“金公,魯提轄在此尋你。”


    金老引了女兒,挑了擔兒,作謝提轄,便待出門。


    店小二攔住道:“金公,那裏去?”


    魯達問道:“他少了你房錢?”


    小二道:“小人房錢,昨夜都算還了;須欠鄭大官人典身錢,著落在小人身上看他哩。”


    魯提轄道:“鄭屠的錢,灑家自還他,你放了老兒還鄉去!”


    那店小二那裏肯放。


    魯達大怒,叉開五指,去那小二臉上隻一掌,打得那店小二口中吐血;再複一拳,打落兩個當門牙齒。小二爬將起來,一道煙跑向店裏去躲了。店主人那裏敢出來攔他。金老父女兩個忙忙離了店中,出城自去尋昨日覓下的車兒去了。


    且說魯達尋思,恐怕店小二趕去攔截他,且向店裏掇條凳子坐了兩個時辰,約莫金公去得遠了,方才起身,逕到狀元橋來。


    且說鄭屠開著間門麵,兩副肉案,懸掛著三五片豬肉。鄭屠正在門前櫃身內坐定,看那十來個刀手賣肉。魯達走到門前,叫聲“鄭屠。”鄭屠看時,見是魯提轄,慌忙出櫃身來唱喏,道:“提轄恕罪。”便叫副手掇條凳子來。“提轄請坐。”


    魯達坐下,道:“奉著經略相公鈞旨:要十斤精肉,切做臊子,不要見半點肥的在上麵。”


    鄭屠道:“使得,你們快選好的切十斤去。”


    魯提轄道:“不要那等醃廝們動手你自與我切。”


    鄭屠道:“說得是,小人自切便了。”


    自去肉案上揀了十斤精肉,細細切做臊子。


    那店小二把手帕包了頭,正來鄭屠家報說金老之事,卻見魯提轄坐在肉案門邊,不敢攏來,隻得遠遠的立住,在房簷下望。


    這鄭屠整整自切了半個時辰,用荷葉包了,道:“提轄,教人送去?”


    魯達道:“送甚麽!且住!再要十斤都是肥的,不要見些精的在上麵,也要切做臊子。”


    鄭屠道:“卻才精的,怕府裏要裹餛飩;肥的臊子何用?”


    魯達瞪著眼,道:“相公鈞旨分付灑家,誰敢問他?”


    鄭屠道:“是合用的東西,小人切便了。”又選了十斤實膘的肥肉也細細的切做臊子,把荷葉包了。整弄了一早晨,卻得飯罷時候。


    那店小二那裏敢過來,連那正要買肉的主顧也不敢攏來。


    鄭屠道:“著人與提轄拿了,送將府裏去?”


    魯達道:“再要十斤寸金軟骨,也要細細地剁做臊子,不要見些肉在上麵。”鄭屠笑道:“卻不是特地來消遣我!”


    魯達聽得,跳起身來,拿著那兩包臊子在手,睜著眼,看著鄭屠,道:“灑家特地要消遣你!”把兩包臊子劈麵打將去,卻似下了一陣的“肉雨。”鄭屠大怒,兩條忿氣從腳底下直衝到頂門;心頭那一把無明業火焰騰騰的按納不住;從肉案上搶了一把剔骨尖刀,托地跳將下來。


    魯提轄早拔步在當街上。眾鄰舍並十來個火家,那個敢向前來勸;兩邊過路的人都立住了腳;和那店小二也驚得呆了。


    鄭屠右手拿刀,左手便來要揪魯達;被這魯提轄就勢按住左手,趕將入去,望小腹上隻一腳,騰地倒在當街上。魯達再入一步,踏住胸脯,提著醋缽兒大小拳頭,看著這鄭屠道:“灑家始投老種經略相公,做到關西五路廉訪使,也不枉了叫做”鄭關西“!你是個賣肉的操刀屠戶,狗一般的人,也叫做”鄭關西!“你如何強騙了金翠蓮?”撲的隻一拳,正打在鼻子上,打得鮮血迸流,鼻子歪在半邊,卻便似開了個油鋪∶鹹的,酸的,辣的,一發都滾出來。鄭屠掙不起來,那把尖刀也丟在一邊,口裏隻叫:“打得好!”


    魯達罵道:“直娘賊!還敢應口!”


    提起拳頭來就眼眶際眉梢隻一拳,打得眼棱縫裂,烏珠迸出,也似開了個彩帛鋪的:紅的,黑的,紫的,都綻將出來。


    兩邊看的人懼怕魯提轄,誰敢向前來勸?鄭屠當不過,討饒。


    魯達喝道:“咄!你是個破落戶!若隻和俺硬到底,灑家便饒你了!你如今對俺討饒,灑家偏不饒你!”又隻一拳,太陽上正著,卻似做了一全堂水陸的道場:磐兒,鈸兒,鐃兒,一齊響。


    魯達看時,隻見鄭屠挺在地上,口裏隻有出的氣,沒了入的氣,動彈不得。魯提轄假意道:“你這廝詐死,灑家再打!”隻見麵皮漸漸的變了。魯達尋思道:“俺隻指望打這廝一頓,不想三拳真個打死了他。灑家須吃官司,又沒人送飯,不如及早撒開。”拔步便走,迴頭指著鄭屠屍道:“你詐死!灑家和你慢慢理會!”一頭罵,一頭大踏步去了。


    街坊鄰舍並鄭屠的火家,誰敢向前來攔他?


    魯提轄迴到下處,急急卷了些衣服盤纏,細軟銀兩;但是舊衣粗重都棄了;提了一條齊眉短棒,奔出南門,一道煙走了。


    且說鄭屠家中眾人和那報信的店小二救了半日,不活,嗚唿死了。


    老小鄰人逕來州衙告狀,候得府尹升廳,接了狀子,看罷,道:“魯達係經略府提轄,不敢擅自逕來捉捕兇身。”


    府尹隨即上轎,來到經略府前,下了轎子,把門軍士入去報知。經略聽得,教請到廳上,與府尹施禮罷。經略道:“何來?”


    府尹稟道:“好教相公得知,府中提轄魯達無故用拳打死市上鄭屠。不曾稟過相公,不敢擅自捉拿兇身。”


    經略聽了,吃了一驚,尋思道:“這魯達雖好武藝,隻性格粗鹵。今番做出人命事,俺如何護得短?須教推問不得。”


    經略迴府尹道:“魯達這人原是我父親老經略處的軍官。為因俺這裏無人幫護,撥他來做個提轄。既然犯了人命罪過,你可拿他依法度取問。如若供招明白,擬罪已定,也須教我父親知道,方可斷決。怕日後父親處邊上要這個人時,卻不好看。”


    府尹稟道:“下官問了情繇,合行申稟老經略相公知道,方敢斷遣。”府尹辭了經略相公,出到府前,上了轎,迴到州衙裏,升廳坐下,便喚當日揖捕使臣押下文書,捉拿犯人魯達。


    當時王觀察領了公文,將帶二十來個做公的人逕到魯提轄下處。隻見房主人道:“卻才帶了些包裹,提了短棒,出去了。小人隻道奉著差使,又不敢問他。”


    王觀察聽了,教打開他房門看時,隻有些舊衣舊裳和些被臥在裏麵。王觀察就帶了房主人東西四下裏去跟尋,州南走到州北,捉拿不見。王觀察又捉了兩家鄰舍並房主人同到州衙廳上迴話道:“魯提轄懼罪在逃,不知去向,隻拿得房主人並鄰舍在此。”


    府尹見說,且教監下,一麵教拘集鄭屠家鄰佑人等,點了仵作行人,仰著本地方官人並坊廂裏正再三檢驗已了,鄭屠家自備棺木盛殮,寄在寺院。一麵疊成文案,一壁差人杖限緝捕兇身。原告人保領迴家。鄰佑杖斷有失救應。房主人並下處鄰舍止得個不應。魯達在逃,行開個廣捕急遞的文書,各處追捉;出賞一千貫;寫了魯達的年甲,貫址,形貌,到處張掛。一幹人等疏放聽候。鄭屠家親人自去做孝,不在話下。


    且說魯達自離了渭州,東逃西奔,急急忙忙,行過了幾處州府,正是“饑不擇食,寒不擇衣,慌不擇路,貧不擇妻。”


    魯達心慌搶路,正不知投那裏去的是;一連地行了半月之上,卻走到代州雁門縣;入得城來,見這市井鬧熱,人煙驟集,車馬馳,一百二十行經商買賣行貨都有,端的整齊,雖然是個縣治,勝如州府,魯提轄正行之間,卻見一簇人圍住了十字街口看榜。


    魯達看見挨滿,也鑽在人叢裏聽時。


    魯達卻不識字。隻聽得眾人讀道:“代州雁門縣依奉太原府指揮使司,該準渭州文字,捕捉打死鄭屠犯人魯達,即係經略府提轄。如有人停藏在家宿食者,與犯人同罪;若有人捕獲前來或首到告官,支給賞錢一千貫文……”魯提轄正聽到那裏,隻聽得背後一個人大叫道:“張大哥,你如何在這裏?”攔腰抱住,扯離了十字路口。


    不是這個人看見了,橫拖倒拽將去,有分教∶魯提轄剃除頭發,削去胡須,倒換過殺人姓名,薅惱殺諸佛羅漢;直教:禪杖打開危險路,戒刀殺盡不平人。


    畢竟扯住魯提轄的是甚人,且聽下迴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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