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璧城外的樹林裏,高伯逸把手放在背後,目光深邃的看著隱隱傳來喧囂叫嚷的城池,沉默不語。


    鄭敏敏拿出那封信,在他麵前晃了又晃,有些興奮的叫道:“信紙的第二頁,從左邊第一列第二行開始,斜著往下看,正好就是:城內有內應。這幾個字!


    韋孝寬怎麽知道的我不清楚,但是我知道,阿郎你讀書的習慣,寫字的習慣,都是橫著寫,從左往右寫!


    這封信,你應該可以一眼就看出端倪來。哪像我那麽笨,謄抄的時候才察覺不對勁。”


    頭一次思維跟上了高伯逸的腳步,鄭敏敏無比激動。


    不過這個問題弄明白了,她還有一個更大的問題不明白。


    韋孝寬為什麽要給高伯逸迴這樣一封信!


    當年他堅守玉璧,挽救了岌岌可危的西魏政權,說是宇文泰的救命恩人也不為過。宇文邕對他不薄,信任有加。這樣的人,怎麽就……反叛了呢?


    他可不止是暗暗的出賣情報,而是直接動用了埋藏的一根釘子!直接打開了玉璧城的城門!


    不僅陰險,而且做事做得很徹底!將來就算周國滅亡,高伯逸要算賬,也絕不會把賬算韋孝寬頭上!京兆韋氏的危機,徹底解除。


    代價是什麽呢?


    代價就是周國門戶大開,不得不死守蒲阪。


    高伯逸之前做了那麽多準備,花費了無數人力物力。他甚至讓鄭敏敏負責盯住晉陽那邊來的一批傷藥,為可能到來的大量傷亡做準備。


    最後……居然是這麽個結果。


    做了大量的無用功,如果知道城門會洞開,玉璧城唾手可得,誰還會整日提心吊膽?


    這一刹那,鄭敏敏忽然覺得自己像是傻子一樣。今天之前,她一直懷疑,或許是韋孝寬留了“暗示”,但這也很可能是敵人的套路。


    “大人的世界,很複雜啊。我記得,你好像已經十八了,不再是小孩子了。這些事情,你自己慢慢揣摩吧,紙上得來終覺淺,我說什麽,你轉眼就忘了,隻有你自己悟出來的,才能伴隨一輩子。”


    高伯逸看著玉璧城城牆上,一麵又一麵黑色的周軍旗幟被放下來,一麵又一麵紅色的齊軍旗幟被掛上去,懸著的心,也落迴了原處。


    準備很驚豔,現實很庸俗!


    果然,再堅固的城池,也抵擋不住國力的差距,抵擋不了人心的蛻變。


    江山在德不在險,高粱河車神說過這句話。高伯逸雖然對這句話嗤之以鼻,但是也不得不承認,江山的穩固,確實不能把“德行”不當迴事。


    “宇文邕的改革,看似雄才大略,實則自取滅亡。”


    高伯逸不屑的說道。


    看到鄭敏敏一副求知欲旺盛的模樣,看到玉璧城還沒發來完全被控製的信號,高伯逸長歎一聲道:“所有的政策,都要看實施的環境。如果環境變了,那麽就要好好的思索,調整。如果我是宇文邕,你猜我現在會怎麽做?”


    “重建八柱國?”


    鄭敏敏試探說道。


    高伯逸有些吃驚的點點頭,一個弱女子能看明白的問題,宇文邕居然看不明白,何其愚鈍!


    “宇文邕確實對韋孝寬很信任,包括梁士彥,賀若弼等人,都很信任,給他們權力。然而,他忽略了一件最重要的事情。”


    高伯逸指著玉璧城問道:“韋孝寬鎮守玉璧多年,那麽我問你,這座城,到底是周國的,還是他們京兆韋氏的?”


    這個問題黃口小兒都能迴答,鄭敏敏答道:“自然是周國的,周國是宇文氏的,也可以說是宇文邕的。”


    “這不就得了麽。玉璧城再怎麽被齊軍攻占,損失的隻是周國或者說是宇文氏而已,京兆韋氏又不心疼。


    而齊軍攻入關中,秋後算賬的話,每死一個韋氏的子弟,都會讓他們痛徹心扉。


    究竟應該如何選擇,這不是明擺著的麽?哪怕我舉著的劍不落下去,他們也會提心吊膽,整日擔憂我會不會有一天記起來,他們當年在玉璧為難過我。”


    “所以說要是宇文邕重建八柱國,戰利品分配,可以任由他們自己決定。那麽齊軍來了以後,勢必會破壞這種格局。


    到那個時候,韋氏子弟為周國而戰,其實也是在為家族而戰。他們當然會眾誌成城,這是明擺著的事情。


    這個道理懂了嗎?”


    那一天,高伯逸喊話的言外之意,韋孝寬聽懂了,並且,爽快的給出了答案。一封隻有高伯逸才能一眼看出的“密信”。


    韋孝寬善於搜集情報,高伯逸作為重點關注對象,韋孝寬連對方哪天和哪個女人睡覺都知道!


    喜歡橫著寫信,喜歡從左到右閱讀,這又不是什麽很難查清的事情。連鄭敏敏都知道。


    老奸巨猾的韋孝寬,一邊退出玉璧城,金蟬脫殼,一邊留下“伏筆”,賣個破綻給高伯逸,到時候玉璧城全軍覆沒,無人逃脫,這件事也就成為了曆史。高伯逸不會去說破,韋孝寬更不會去說破。


    而玉璧失陷的責任,全被竇毅這個倒黴蛋扛下來了,跟他韋孝寬沒有半點關係,他的“一世英名”也保住了,京兆韋氏一族也能順利上車,不必擔憂高伯逸攻破關中秋後算賬。


    麵子他拿了,裏子他也拿了。高伯逸感覺,韋孝寬現在在蒲阪,可能晚上做夢都會笑醒。


    正是應了那句:你或許血賺,但我永遠不虧!


    和這些老狐狸打交道太累了。


    “嗚!嗚!嗚!”


    蒼涼的號角聲響起,這是晉陽鮮卑當年進攻的時候,特有的信號,已經許多年都沒有用過了。如今響起,頗有三十年河東折戟,三十年河西雪恥的豪邁熱血。


    “對了,還要打個卡。”


    高伯逸又說了句,莫名其妙的話,突然一把攬住鄭敏敏的細腰,伸出手對著天做出一個“v”字的勝利動作說道:“愛妃,陪朕入玉璧城,看看那些殘兵敗將。你看,高歡做不到的事情,朕做到了。”


    ……


    玉璧城正麵城牆的一角,竇毅身邊還有四五個親兵,用盾牌護著他。但是很明顯,大勢已去,四周到處都是把兵器丟地上,抱頭遁地的周軍士卒,看起來十分狼狽又可憐。


    城牆下方,無論是城內還是城外,都堆滿了屍體,既有齊軍的,又有周軍的。而作為玉璧城主將的竇毅,卻並未投降,而是相當有骨氣的負隅頑抗。


    當然,齊軍之所以沒有撲殺他和他麾下那幾個親兵,不是因為做不到,而是因為高伯逸還沒來,斛律光很有分寸,該他做的事情已經辦完了,剩下的事情,應該高伯逸來做決定了。


    “放下兵器吧,現在的堅持,毫無意義。”


    斛律光揮揮手,身邊的齊軍都放下瞄準的弓弩,氣氛有所緩和。竇毅也擺擺手,身邊親兵將盾牌丟到地上,不過依舊沒有放下佩刀。


    這一戰輸得莫名其妙,到現在,竇毅都不明白到底哪裏出了問題。他心中有個隱約的猜測,隻是需要私下裏找高伯逸確認。


    本來抵抗齊軍的正麵進攻已經很辛苦了,特別是大量的猛火油,燃燒起來以後,會破壞城牆上周軍的陣型,這樣齊軍精銳,就能登城後,占據主動。


    其實光這一招,還不至於說讓玉璧城失陷。因為齊軍的物資,也不是無窮無盡的,士兵的體力,也不足以支持三班倒的進攻。


    等他們累了的時候,就是周軍反攻的時刻。今日,玉璧城應該是安全的。至於明天,後天,大後天,那誰知道呢?


    孤城,遲早都會陷落的,隻看早晚而已。


    結果沒想到的是,王軌居然擅離職守,帶著人馬來這裏支援。對此竇毅也是無話可說,怎麽說,對方也是幫自己的忙。


    更沒想到的是,王軌來這裏沒多久,側後方就有齊軍精銳,如潮水一般湧入!如果不是王軌當時也是一臉錯愣,竇毅簡直懷疑那些神策軍精銳,就是他放入城內的!


    那支軍隊迅速在城內肆虐破壞,每過一處,都會破壞那裏的閘門,機關,殺掉負責關閘的周軍。


    最後,局麵便一發不可收拾了。王軌還未下城牆,就被已經上了城頭的斛律光一箭射殺!箭矢穿過喉嚨,連遺言都來不及交代。


    玉璧城除了主城門外,其他所有城門都洞開,齊軍隨之入城。集中在主城門附近的周軍士卒,士氣迅速崩潰,兵敗如山倒,神仙都救不活了。


    現在竇毅可以確定的是,正因為那一支出乎意料竄入玉璧城的齊軍,才會造成連鎖反應,使得此番慘敗,齊軍幾乎沒費什麽功夫就已經出現在城內。


    那麽堅固的一座大城,居然就這麽讓人進來了!簡直離譜!


    竇毅現在就關心一個問題:齊軍是飛進來的,還是周軍有內奸,放進來的?


    “竇兄別來無恙啊,沒想到我們會在這樣的場合重逢。”


    齊軍有序分開一條路,高伯逸在一位穿著樸素卻又清純俏麗的年輕女子陪同下,來到竇毅麵前。


    “放下武器吧,名揚天下的高都督來了,不會殺俘的,你們性命無憂。”


    看到高伯逸來了,竇毅暗暗鬆了口氣,暗歎自己這條小命算是保住了。


    “好生伺候,莫要怠慢了。”


    高伯逸輕輕擺手,並沒有跟竇毅廢話的心思,至少現在沒有。


    竇毅走後,斛律光深深看了高伯逸身邊的鄭敏敏一眼,隨即上前將手裏的虎符雙手呈到鄭敏敏麵前。待對方拿了以後,他才雙手抱拳對高伯逸行禮道:“都督神機妙算,末將幸不辱命,拿下玉璧城。周軍自都督竇毅以下,無一人逃脫。”


    無人逃脫,估計韋孝寬可以鬆口氣了吧。


    “打掃戰場,今夜,敞開了吃,犒賞三軍!”


    “得令!”


    饒是斛律光平日不苟言笑,此刻也難掩激動。


    不容易啊,玉璧城十多年前他來過,跟高歡一起,結果怎麽樣,世人皆知曉,說是心魔也不為過。


    今日再臨玉璧,已是換了人間。城還是那座城,隻是與之相關的,早已變得麵目全非。


    一時間,他感覺鼻子酸酸的,想起其父斛律金當年於軍中唱起刺勒川,一時間竟然無語凝噎。


    “敕勒川,陰山下。天似穹廬,籠蓋四野。


    天蒼蒼,野茫茫。風吹草低見牛羊。


    敕勒川,陰山下。天似穹廬,籠蓋四野。


    天蒼蒼,野茫茫。風吹草低見牛羊。”


    高伯逸用不著調的鴨嗓子,大聲唱了起來。先是用漢語唱了一遍,又用鮮卑語唱了一遍。歌聲飄蕩得很遠,六鎮鮮卑子弟,聽聞無不落淚歎息,並加入其中,和聲歌唱。


    “高都督萬勝!”


    城牆下方手腳都中了刀的李達,舉起胳膊大喊了一句。


    “高都督!”“高都督!”“高都督!”“高都督!”“高都督!”


    玉璧城內外,高喊“高都督”三個字的齊軍,漫山遍野都是,巨大的喊聲響徹玉璧。


    看到此情此景,站在高伯逸身邊的鄭敏敏,用隻有自己才能聽到的聲音低聲感慨說道:“三軍歸心,王者登臨,破周,隻在旦夕了。”


    ……


    玉璧城內的一間小石屋裏,點著昏暗的油燈。石頭做的桌案上,放著一個木盤,上麵有一個煮雞蛋,一個蒸餅,桌上還放著一個酒壺。


    隻可惜坐在桌案跟前的竇毅,沒有一點胃口。


    今日高伯逸在城牆上玩的那一手,他也看到了,聽到了,感受到了。


    軍心,是一個很玄妙的東西,看不見摸不著,可是你能夠深刻的感覺到。當年,高歡做不到把六鎮鮮卑和河北漢人武裝集團捏合到一起。


    今天的高伯逸也做不到。但是他卻把六鎮打散後,改造了六鎮鮮卑,並贏得了這些人尊敬。或許這一代人還無法彌合傷痕跟隔閡,然而下一代,下下一代,總會有希望,完成這個壯舉。


    不得不說,輸得心服口服。並且,竇毅並不看好宇文憲在蒲阪能夠擋住高伯逸的腳步。


    “竇兄是覺得飯菜太簡陋了麽?”


    高伯逸提著一個食盒走了進來,他擺擺手,跟著他身後的那個妙齡美女和貼身侍衛竹竿,都乖乖的退出了屋子。


    高伯逸把食盒內幾碟飄香的熱菜拿出來放在桌案上,輕歎一聲道:“有什麽問題竇兄可以問了,在下定然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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