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年之後,當天下人迴憶起北齊與北周在洛陽的這一戰時,才會恍然大悟。原來好多的勝負,早已注定,後麵發生的事情,不過是從前的延續罷了。


    北周皇帝宇文邕,被高伯逸放走之後,乘著小舟逆流而上,一路倒是頗為順利。哪怕是經過黃河龍門段湍急的水流時,也是從容而過,並未撞到任何暗礁。


    此處毗鄰兩麵大山,黃河夾中,河寬不足40米,河水奔騰破“門”而出,黃濤滾滾,一瀉千裏。


    傳說這裏就是大禹治水的地方,故又稱禹門。人們所說的“鯉魚跳龍門”就是指這裏。雖說是無事,不過船上的宇文邕,也是被黃河的洶湧與壯闊給嚇到,心中把高伯逸罵了個半死。


    穿過龍門,一路北上來到風陵渡,進入蒲阪城後,宇文邕讓人在城頭升起了皇帝專屬的旗幟,並派人去長安,通知楊堅,派一支可靠人馬,前來蒲阪,然後護送自己迴去。


    水路確實是在跟大自然賭博,可是卻不用擔心人心詭譎。然而到了關中之後,宇文邕卻不得不防著有人對自己圖謀不軌。


    他讓梁士彥掌控蒲阪城的防禦,讓賀若弼去長安掌控留守的府兵,然後就把自己關在府衙的書房裏不出來。


    輸了,而且輸得很慘。


    數萬府兵,一朝喪盡,哪怕沒有全部陣亡,剩下的,也都沒有迴來,成為了神策軍的俘虜。這些人可是周軍的精銳。


    若是再要訓練一支這樣的人馬,談何容易?


    更有甚者,關中一定會有人質疑自己的權威,到時候要如何麵對?


    “這一次,是朕錯了麽?”


    宇文邕冷靜下來,思索這次的得失。作為一個合格甚至很優秀的肉食者,事後複盤,反思自己的得失,總結經驗教訓,是很有必要的。


    宇文邕現在想的事情就是:這次出兵洛陽,到底是做得對,還是做得錯?


    有時候,錯誤的人,通過錯誤的證據,反而能推斷出正確的結果。


    有時候,戰場上的“失誤”,反而能夠出乎對手意外,從而獲得難以想象的戰果。這樣的事情,曆史上曾經無數次上演過。


    如果要說這次出兵洛陽錯了,其實就錯在打了敗仗而已。如果打了勝仗,那麽奪得曾經是北魏京畿地帶的洛陽,絕對是周國逆轉國勢的最高性價比舉措。


    誰把洛陽掌控在手裏,誰就是掌握了“正統”的話語權。連那個“氣吞萬裏如虎”的劉裕,都知道要北伐,奪得洛陽呢。


    難道劉裕不知道從桓溫開始,這裏就是一座空城了麽?(史書記載,桓溫二次北伐成功後,將洛陽剩下的兩千戶,遷迴到淮南。從此以後,洛陽城從前的人口已經完全消失,後麵的都是從別處遷去的)


    劉裕奪得洛陽所產生的巨大政治效應,直接結果就是南朝的開創,劉宋的建立!


    如果北周奪得洛陽,那麽天下一統的議題,就會被提上日程,其政治意義不言而喻!


    “可惜還是輸了。”


    宇文邕長歎一聲,內心無比憋屈,不知道要怎麽發泄。


    拋棄自己麾下的軍士將校,被宿敵憐憫,僅以身免,狼狽逃迴關中。這可以說是宇文邕人生當中最大的挫敗,沒有之一。


    從前從父親宇文泰那裏得到的籌碼,從宇文護那裏奪來的籌碼,自己苦心經營賺來的籌碼,一口氣輸得幹幹淨淨!


    就差沒把老巢拱手讓人了。


    “陛下,竇將軍求見。”


    門外傳來親兵的聲音。


    此次出兵洛陽,竇毅坐鎮蒲阪,負責糧草調度。不得不說,竇毅的活幹得還算不錯,起碼周軍之慘敗,是因為技不如人,而不是因為糧草不濟。


    要不然,哪怕是妹夫,這迴宇文邕迴蒲阪以後也會將竇毅法辦!


    “讓他進來吧!”


    宇文邕淡然說道。


    像他這種身份的人,翻臉都是跟翻書一樣。現在這個時候,哪怕老本都已經輸幹淨了,也要表現得處變不驚。要不然,本來沒事的,你的手下都會被你嚇成驚弓之鳥。


    弄不好,小事還真的會成大事!


    “陛下,微臣來向陛下請罪的。”


    竇毅一進來,就跪下給宇文邕行了一個大禮。


    請罪麽?倒是有些意思。


    宇文邕不動聲色的點點頭道:“起來再說。”


    竇毅小心翼翼的起身,從袖口裏拿出一封信遞給宇文邕道:“陛下出兵其間,高伯逸寫信給微臣,讓微臣控製住蒲阪城,斷陛下後路。


    微臣當然不會如此,但是也擔心這是不是高伯逸的計策。所以等陛下到蒲阪以後,心中惶恐不安,務必要將信呈上給陛下看看,微臣才會安心。”


    打仗的時候,給敵國將領寫信,這種操作,幾乎是每次戰爭中都會發生的事情。別的不說,韋孝寬就沒少幹這種事情。


    宇文邕微微一笑道:“若是朕的妹夫朕都不相信,那問題可就真的大了。哈哈哈哈哈,愛卿不必擔憂,朕信得過你。”


    他大笑著將信接過,一目十行的看了下,不屑一顧的還給竇毅說道:“雕蟲小技而已,他倒是打著好算盤,一張紙沒幾個錢,但萬一你起了心思,那就是一本萬利,花一張紙就買了朕的項上人頭。”


    其實事情並不像宇文邕說得那麽簡單,隻不過也確實沒什麽好說的,竇毅將信送到這裏,就已經表明了態度。


    此刻,兩人陷入尷尬的沉默之中。


    宇文邕麵色微沉的看著竇毅,不說話,等著對方開口。


    “陛下,此次攻略洛陽,是……失利了麽?”


    竇毅作為此次出兵的“後勤總管”,又豈會對前線發生了什麽事情一無所知呢。他之所以不好開口問,不過是顧忌宇文邕的麵子罷了。


    隻是,再怎麽難開口,終究還是要開口的。


    “妹夫啊,朕……要怎麽開口說呢。大概,可以用全軍覆沒來形容吧。”


    宇文邕苦笑道。


    其實哪怕他現在不說,對方也應該猜到了個大概,還不如坦率說出來。此等大敗,是靠信口開河的忽悠就能忽悠住的麽?


    “高演他們……被高伯逸抓住了麽?”


    竇毅裝作吃驚的問道,實際上他早就猜到了結局。


    “不錯,朕敗得太快了……對了,你這邊有宇文憲的消息麽?”


    宇文邕不經意問道。


    “齊王……不是應該在漢中麽?”


    竇毅迷惑不解的問道。


    他其實通過一個特殊渠道,知道這次宇文憲偷襲襄陽成功。但是在宇文邕麵前,卻不能表現出來。隻有“佯裝不知”,才屬於正常現象。


    相反,要是了如指掌,則是明顯有些不正常。因為做臣子隻用關心臣子自己的事情,宇文憲怎麽樣,對於在蒲阪調度糧草的竇毅來說,那是無關緊要的。


    若是你過於關心,則說明,要麽跟宇文憲有勾結,要麽,本身就有野心,想取而代之(比如說曆史上楊堅就是外戚篡位)。


    這種問題,是根本不能迴答的。


    “罷了,想來你也是不知。”


    宇文邕擺擺手,並未繼續追問下去。


    “這次齊國亦是有些損失,特別是洛陽一帶。今年冬天,他們應該會安分一些。朕隻是擔心,明年秋收之後,齊軍會北犯玉璧和蒲阪。朕打算留你在這裏鎮守,有沒有問題?”


    宇文邕盯著竇毅的眼睛問道。


    “還請陛下收迴成命。於公於私,齊王都是鎮守蒲阪的不二人選,微臣自知能力有限,難以承擔此重任。”


    竇毅直接跪下,給宇文邕行了一禮,根本不起來。


    “起來起來,跪著像什麽話。”


    宇文邕佯裝不悅的將竇毅扶起來,麵色憂慮道:“朕也不是讓你一直守著。朕是打算先讓齊王迴長安述職,然後再來蒲阪替換你迴來。


    朕知道你思家心切,暫且忍耐半年,最多半年,朕就會讓齊王來蒲阪。”


    宇文邕將竇毅扶起來,拍了拍他身上的塵土說道:“這段時間就辛苦你了,說不定從東邊還有逃迴來的潰兵,你收攏一下,不要太過於苛責了。”


    宇文邕和顏悅色的說道。


    竇毅微微點頭,雙手攏袖行了一禮道:“微臣必定竭盡全力,做到最好。”


    “行了,你迴去吧。此戰失利的事情,暫時不要聲張。朕迴長安後,自有決斷。”


    “喏,微臣告退。”


    竇毅小心翼翼的退出書房,等出了府衙之後,才注意到天已經完全陰沉下來,似乎是要下雪了。


    入冬以來的第一場雪啊。


    今年這個年,隻怕是不太好過啊。


    竇毅輕聲歎息,心中各種思慮。他一個人若無其事的迴到自家院落,剛剛進臥房,就察覺到有個人躲在床邊的屏風後麵。


    “是誰?”


    竇毅沉聲問道,他內心其實已經有了答案。


    “竇將軍,在下來幫高都督給你送個信。”


    ……


    均縣縣城的縣衙院子裏,高伯逸看到了正在發呆的獨孤伽羅,懸著的心,終於放下了。


    “我沒想到你會親自來,是害怕好不容易搞到手的女人飛了麽?”


    獨孤伽羅看了高伯逸一眼,忍不住挖苦道。


    “是有點擔心,雖然我判斷宇文憲不會做什麽壞事,但是他將你帶到關中,還是有可能的。”


    高伯逸鬆了口氣,走過去輕輕攬住獨孤伽羅的肩膀說道:“和我一起去鄴城吧,那樣我才能看住你。你也看到了,現在的世道不那麽太平的。”


    “以後就住進皇宮麽?”


    獨孤伽羅冷不丁問道。


    高伯逸到底會做什麽,其實,隻要眼睛不瞎的人,都能看到了。


    “這個……應該會吧。”


    高伯逸不好意思的說道。


    “聽說安陽縣是你的封地……我就住在那裏吧,也不遠。”


    獨孤伽羅輕輕靠在高伯逸身上,低聲道:“我有點累了,不想折騰了,讓我安安靜靜的生活吧。這是我最後的要求,可以麽?”


    看來,經過這一次的曲折,她已經想明白了很多事情,也依然在堅持自己的底線。


    高伯逸輕輕點頭道:“嗯,如此也好。”


    先就這樣吧,他還要篡位呢,也不想橫生枝節了。


    經過這次洛陽之戰,高伯逸的心思,也發生了很大變化。目前齊國已經不再有任何人可以阻礙他做自己想做的事情。


    萬事俱備,就差那一陣東風。問題是,如果沒有滅國之大功,你哪裏有篡位登基的底氣呢?


    不滅周國,他哪怕登基了,也不過是在走高洋的老路,鄴城內會有無數人大喊不服!


    高伯逸現在已經有了一個大致的計劃,隻要按這個一步步來,一切都會水到渠成。


    “我們去宛城吧,蔡氏和我們的孩子也在那裏。順便見見你爹,我已經通知他來宛城了。”


    說完,高伯逸看到獨孤伽羅依然看著自己,眼神複雜,便好奇問道:“你怎麽了?”


    “宇文憲說,你一定會迴來接我的。我雖然相信你會換我迴來,但實在是沒料到你會親自來這裏。


    你說說看,為什麽你那些仇敵都會比我更了解你呢?”


    獨孤伽羅有些不甘心的問道。


    “因為不了解你的敵人,就會死於非命。不了解你的男人,最多不過失寵而已。世人皆是惜命,這沒有什麽奇怪的。我也是整天在琢磨宇文邕宇文憲兄弟二人。”


    言外之意,卻是他並沒有將生活的重心放在女人身上,無論是哪個女人。


    獨孤伽羅第一次感覺到一種難以言喻的失落,就連此次重逢的喜悅心情,都被衝淡了不少。


    ……


    “我家主公,一直都是很尊重竇將軍的。”


    身材矮小的灰鼠,將裝有高伯逸親筆信的竹筒交給竇毅,略有些自得的說道:“上次我家主公讓在下交給將軍的信,將軍應該已經交給宇文邕。他看了以後,應該對將軍徹底放心了。”


    說完,他退後一步,對竇毅行了一禮,拱手道:“在下明日還會來。竇將軍有什麽決斷,直接告訴在下便是,無須寫信落人口實。告辭。”


    灰鼠推門而出,竇毅想去送幾步,結果走到門口就發現對方完全看不見身影了。他急忙關上房門,拆開竹筒的火漆,看到厚厚的一個紙卷,將其攤開後一字一句的看了起來。


    “有點意思啊。”


    看完信,竇毅將信紙放在床上,緊皺眉頭。這封信高伯逸並沒有說什麽特別的,隻是把戰局的演進,粗略的跟竇毅說了一番。


    不過最後那一段不長的話,才是這封信的精髓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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