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天後,河陽三鎮南城的渡口,一葉扁舟停靠岸邊,等待著它的主人上船。自從宇文邕跟高伯逸談過以後,迴到南城,就跟梁士彥和賀若弼聊過了。


    誰願意留下來當階下囚?


    沒人願意!


    神策軍說是不殺俘虜,可是,還有種狀態,叫做“生不如死”!對於一個將領來說,被俘後關起來,就等於是政治生命結束。哪怕再被釋放,迴國以後,也很難被重用。


    賀若敦就是個血淋淋的例子。


    宇文邕和梁士彥他們這次放棄了城內的幾千守軍,哪怕這些人“理解”並“支持”,這三人的名聲,在周國也臭了。


    除非逼不得已,否則,以後麾下的軍隊,沒人會真心實意為主將效力,約束他們的,僅僅隻是軍令和前程而已。


    這也是高伯逸為什麽不讓宇文邕帶更多人走的原因。


    得了便宜還賣乖,世間哪裏有這麽便宜的事呢。


    小舟慢慢的離開岸邊,載著幾個人逆流而上。宇文邕看著越來越小的河陽三鎮,無聲輕歎,幾乎微不可察。


    迴國後,還不知道會麵臨怎樣一個局麵。宇文邕感覺,新的遊戲要開場了,高伯逸此番拔掉了周國在潼關以東的幾乎所有據點,此後,兩國局勢再次迴到高歡宇文泰對峙初期。


    周國(西魏)十多年經營,一朝化為烏有。此等大勝,高伯逸迴鄴城之後,威望會上升到一個可怕的地步。


    他還會安於現狀麽?


    也許會。


    也許……很難說。


    宇文邕感覺,他很快就會麵對高伯逸可以如臂指使的齊國了。這個對手更厲害,弱點更少!到時候,還有多少獲勝的機會?


    而且,現在還多了一個問題。


    宇文憲要坐大了。


    此番兩相對比明顯,周國國內的那些老狐狸們,眼睛都不瞎。應該支持誰,應該在誰身上下注,或許……沒有懸念。


    宇文邕忽然感覺,自己若是突然得了重病的話,隻怕要完!周國國內,誰還製得住宇文憲?


    突厥公主是他王妃,那麽宇文憲名義上可以得到突厥人的直接支持。


    宇文憲是宇文泰的親生兒子,僅僅比自己小一點點,繼位名正言順。


    特別是這廝還很得人心,很會打仗,得罪的人也少。


    想了想,宇文邕感覺,自己除了坐在皇位上這個優勢外,其他的,全方位弱於宇文憲,或者說潛力大大不如!


    然而,更讓人頭痛的是,此番周軍中自己的嫡係死傷慘重,宇文氏的皇權可以說搖搖欲墜!這多虧是獨孤信等人被趕跑了幹掉了,他們若是還在,隻怕要造反!


    為了穩定人心,為了平衡局麵,哪怕再不願意,宇文邕也必須要把宇文憲扶起來,讓他成為宗室中為首的領兵之人!


    隻有這樣,才能鎮得住場麵。


    人生常常就是這樣無奈,為了生存,你明明知道什麽事情不能做,做了等於慢性自殺。然而,事到臨頭,捏著鼻子也得違心的把事情辦了。


    甚至還要給別人笑臉。


    這是怎樣一種悲哀?


    有那麽一瞬間,宇文邕感覺當皇帝好像也沒什麽意思,還不如像宇文憲那樣逍遙快活。可是很快他就明悟過來,有時候走上一條不歸路,是沒有分叉,也沒有退路的。


    退,就是死。


    哪怕這個皇帝自己不想當,那也要繼續坐在這個位置上,直到死去。


    “陛下,勝敗乃兵家常事。昔日漢高祖一直輸,到後麵垓下之戰,不也贏迴來了麽?這次且讓高伯逸得意一陣子,他日我們一樣可以卷土重來的。”


    梁士彥低聲勸道。


    別看老梁同誌讀書不多,說話做事都很有章法的,大將之風,遠不是賀若弼這種初出茅廬的家夥可以比擬的。


    宇文邕無奈一笑道:“愛卿所言甚是,朕隻是心疼那些將士罷了,唉。”


    他是不是心疼麾下死去和被俘的府兵,梁士彥不知道。他隻知道,此番迴到周國,隻怕也不會那麽平靜。身邊這位皇帝啊……要開殺戒了。


    梁士彥忽然想起宇文憲這次突襲襄陽成功,雖然帶有極大的偶然性,但贏了就是贏了,哪怕是耍詐或抽簽,獲勝的人就應該得到褒獎。


    隻不過,宇文憲現在已經是齊王,封無可封,賞無可賞,難道要宇文邕把皇位讓給他來坐?


    梁士彥隱約感覺,迴國以後,宇文邕內心未必會承宇文憲的情。相反,宇文憲的“救命之恩”,看起來更像是在無意中嘲諷宇文邕的無能,雖然這並非他本意。


    如果宇文憲不出擊,梁士彥感覺,以高伯逸的謀算,隻怕同樣會將宇文邕放迴周國!這個道理,其實隻是宇文邕當局者迷罷了。


    梁士彥在宇文邕迴來以後,就已經想明白了高伯逸到底怎麽盤算的。不讓宇文邕迴國,那麽周國必定是宇文憲當皇帝,這根本不需要懷疑。


    那麽宇文憲以後就可以打著“接皇帝迴國”的幌子,凝聚人心,用哀兵必勝的辦法,來攻略齊國。


    到後麵,高伯逸還是會把宇文邕放迴周國。


    但是這樣做,會丟麵子,好像齊國打不過周國一樣。而且宇文邕迴去以後,還有沒有人支持他當皇帝,都難說得很。


    所以將宇文邕扣押的效果,遠遠不如將其放迴關中,跟宇文憲來個“二桃殺三士”。


    想到這一步,梁士彥就沒有往下想了。因為宇文憲的舉動在戰術上可以說大獲全勝,但在戰略上,卻是為高伯逸送上了一把快刀。


    一把斬斷王琳後路的快刀。


    救人是無意義的,反而讓宇文邕內心忌憚,更是暴露了他軍事能力弱雞的缺點。畢竟,沒有對比就沒有傷害。如果大家都打不過高伯逸,宇文邕可以找借口說高伯逸用兵如神,不能力敵。


    可是宇文憲卻能偷襲後方的襄陽成功,狠狠扇了高伯逸一耳光。這說明把宇文邕麾下周軍打得鼻青臉腫的高伯逸,也不是沒有弱點的嘛!


    大家自然而然就會覺得,高伯逸其實就那樣,隻不過是宇文邕比較菜而已。


    梁士彥不禁為周國的未來擔心。這兩個宇文氏的俊傑,一個戰略眼光出眾,政治手腕成熟,然而卻不會打仗。


    另外一個會打仗,卻沒有與之匹配的政治素養,也沒有取而代之的野心。未來恐怕……會不得善終,死在自己人手裏。


    梁士彥不禁看了宇文邕一眼,這位年輕的周國皇帝在沉思著什麽,兩人都是各懷心事。唯有賀若弼像是丟了魂一樣,眼睛盯著黃河河麵,不知道在想些什麽。


    ……


    虎牢關的城樓上,高伯逸手裏拿著一個紙卷,裝進長竹筒,遞給略有些發呆的劉休征說道:“這是我寫的那首山河表裏潼關路,你替我帶給宇文憲。就說他大哥宇文邕我已經放了,請他也言而有信。”


    劉休征神色複雜的接過竹筒,微微點點頭道:“高都督確實是言而有信之人,這也讓在下有些意外。”


    劉休征親眼看著宇文邕和梁士彥等人上了小舟,乘船沿著黃河而上。如果不出意外的話,應該會到達蒲阪了。


    至於會不會在路上出意外,劉休征感覺高伯逸實在是沒有必要多此一舉玩什麽套路。


    “讓你很意外?那你覺得,我高某人應該是什麽樣的呢?周軍俘虜,我沒有濫殺一人,也沒有虐待打罵。


    賀若敦被俘,我放了,他迴去是被宇文邕殺的,這不怨我吧?”


    高伯逸平靜的問道,語氣很溫和。


    這下劉休征也不知道該怎麽反駁。


    齊國別的軍隊什麽做派他不太清楚,可是神策軍打仗很專業,平日裏軍紀嚴酷,手腳很“幹淨”,確實是一支王者之師。


    送高伯逸一句“帶兵有方”,似乎並不過分。


    這讓劉休征心中有些恐懼。


    沒錯,就是恐懼。


    他並不是害怕高伯逸這個人是魔王,而是認為,長期下去,此人隻怕會是周國邁不過的大坎!一個人的樣貌無論怎麽變化,他身上的氣質是不會變的。


    高伯逸身上,有一種王者之氣!自信,從容,豁達……又精於算計!


    他的每次“大度”,事後證明,都會十倍百倍的撈迴來。


    “看在你這些時日也比較聽話,我給你點金玉良言,你迴去以後告訴宇文憲。他聽不聽,隨意。”


    高伯逸慢悠悠的說道。


    劉休征很想捂著耳朵不聽,可是又怕害了宇文憲,最後隻好微微點頭道:“都督請講,在下必定原話帶到。”


    “嗯,不錯。將來周國滅國之後,你可以來找我,對於人才,我來者不拒,不問出身,隻看能力德行。”


    高伯逸轉過身倚靠著女牆,看著劉休征說道:“其實,宇文憲此番哪怕不拔襄陽,我也是會放掉宇文邕迴長安的。為什麽會這樣呢,因為我覺得宇文邕對上我,來十次輸十次,而他宇文憲對上我,來十次,說不定還能贏個三四次。


    宇文邕若是被我扣下,那麽下一任周國皇帝,必定是宇文憲,這是在給我自己找麻煩,這個道理你明白麽?”


    呃,我應該說“我替齊王謝謝都督厚愛麽?”


    劉休征麵色古怪,想了想,最後拱手客套道:“沒想到都督跟齊王殿下神交已久,他對都督也是異常欽佩。”


    宇文憲跟高伯逸神交已久那是鬼扯,不過異常欽佩倒是真的,劉休征也不算是說假話。


    “宇文憲攻克襄陽,他是爽了,不過最不爽的人,隻怕就是他大哥宇文邕了。宇文憲越是能耐,就顯得喪師辱國的宇文邕越無能。


    本來,娶突厥公主就已經是觸碰了宇文邕的逆鱗,現在,隻怕宇文邕想殺宇文憲想得要死。但是,為了穩固關中的局麵,他一定會重用宇文憲,用宇文憲來克製蠢蠢欲動的關中各大世家。


    所以,你迴去跟宇文憲說,防著宇文邕一手,別那麽傻乎乎的被人當槍使。


    到時候他死了,突厥公主就是宇文邕的王妃了,指不定會生十多個大胖小子呢。”


    高伯逸的話,絕對是挑撥離間。可是劉休征卻一句話都沒有反駁,因為……他也是這麽想的,隻不過沒高伯逸想得這麽透。


    果然,最了解你的人,絕不是你的朋友或者親人,而是你敵人!


    半天都不說話,很久之後,劉休征才長歎一聲,對著高伯逸拱手道:“那在下就謝謝都督好意了。”


    “對了,聽說突厥公主已經有孕在身。你跟宇文憲說,哪一天他要被抄家滅門了,可以把孩子送到我這裏,我護他一生富貴平安,算是我對宇文憲的一點敬意吧,言盡於此了。”


    高伯逸也拱手對著劉休征行了一禮,目送對方離去。


    等劉休征走了以後,高伯逸看著城牆拐角處的一抹紅裙,沒好氣的說道:“還在那偷聽呢?跟誰學的?”


    鄭敏敏不好意思的走出來,眼神溫柔的看著高伯逸,讓人頭皮發麻。


    “你這是怎麽了?”


    “沒事……就是感覺你這個人心腸還挺好的。宇文憲若是被宇文邕害死,你真的會收留他的孩子麽?”


    女人的心總是會在某些地方莫名其妙的柔軟。


    高伯逸點點頭道:“自然是真的,我現在也是權傾齊國的人了,豈會無聊到誆騙一個敵國的幕僚?”


    他感覺有些莫名其妙。


    “我走了啊,這裏冷。”


    鄭敏敏冷不丁在高伯逸臉上親了一下,害羞的跑掉了。


    高伯逸看著她的背影,長歎一聲沒有說話。


    說你好話的人,未必是為了你好。


    對你說實話的人,未必不是為了騙你。


    給你留後路的人,未必不是為了逼你上絕路。


    這世間太多似是而非的道理,誰對誰錯,哪裏有嚴格的標準呢?所以說“婦人之仁”,並不是真的“仁”。


    高伯逸追求的,是世間的“大仁大義,大智大勇”,而不是那點小恩小惠。


    微斯人,吾誰與歸。看到鄭敏敏莫名其妙的被自己感動,高伯逸就明白,其實身邊的很多人,並不是真的懂自己。


    是時候再去一趟荊襄,把那邊的事情安頓好,再迴鄴城整合一下各方勢力了。


    高伯逸抬頭看到天上的白雲跑開,露出了暖洋洋的太陽。他舒展了一下筋骨,全身都放鬆了下來。


    貌似,可以稍微歇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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