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真觀西北隅的一處小樓。


    此樓拔地而起,樓脊遠遠地向兩側延伸,宛如一雙鳳翅與另一側的台樓遙相唿應。


    小樓高達兩丈,居高臨下,與地麵僅有一條石梯相連,乃是為了遠眺防禦而建。


    因為歲月的侵蝕,小樓欄杆已舊,原本漆在上麵的朱紅色已經漸漸脫落,裸露出木頭本來的顏色。


    樓台之上的布局也極為簡單,除了一張木桌,幾副木凳,一套茶具,再無他物。


    此刻,平靜的玉真觀小樓上,兩個年輕人相對而坐。


    兩個人。


    一個上下粗布青衣,一個內外錦衣華袍。


    一個看似風輕雲淡,一個望之銳氣逼人。


    一個不過世外山隱,一個卻是天潢貴胄。


    兩個看似毫不相關的人,卻偏偏坐在了一起,坐在了這個僻靜的小樓上。


    “壽王殿下當真好雅興,有什麽話院中說不得,非得到這裏?”李泌環顧了四周,端起麵前的茶碗一口飲盡。


    其實李瑁將談話的地點定在這裏也是臨時起意。


    李瑁原本想著李長源不過是個頗有才幹的尋常士子,他親自征辟他入府應該不是什麽難事。


    可當李瑁得知長源二字不過是李泌的表字,而非本名時,李瑁便改變了心中的想法。


    李長源是誰,李瑁也許並不清楚,但李泌的大名李瑁卻是如雷貫耳。


    李泌,中唐名臣,自幼極慧,多政略,善軍機,曆仕四朝。


    唐史上的他連續擔任肅宗,代宗,德宗三朝宰相,均倚為肱骨。


    可以說,戰場上平叛剿亂,克複兩京,功勞最大的是郭子儀和李光弼,而洞若觀火,屢出奇謀,均衡各方藩鎮,為大唐續命百年的卻是李泌。


    後世甚至有人將李泌與蜀漢的諸葛亮並稱,可以說,論及功業,李泌無愧當世智囊之稱。


    如此人物,就由不得李瑁不慎重對待了。


    “長源公子多智,何妨猜猜本王此舉何意?”李瑁提起茶壺,又為李泌倒上了一杯。


    “請恕李泌愚鈍,無法揣度殿下之意。”李泌搖了搖頭,看樣子是準備把這糊塗一裝到底了。


    李瑁淡淡笑了笑,繼續將茶杯斟滿。過了片刻,李瑁忽然起身拱手,一臉正色道:“李瑁不才,欲以壽王府長史之位請公子出山,倚為臂膀,早晚垂詢,還請公子莫要推辭。”


    李瑁的話音放落,李泌已經端到嘴邊的茶杯竟停住了,就連眼中也露出了一絲訝然。


    李泌聰慧,善度人心,他想到李瑁會出言招攬自己,但他本以為最多是一個尋常的王府佐吏,卻沒想到李瑁拋出的竟是壽王府長史。


    要知道,親王府長史乃正四品之職,王府諸官之首,秩比千石,位份之重,足可以和一州刺史平起平坐。


    這可是多少人一輩子都難以企及的官職,而李瑁竟就這樣許給了他。


    天下文宗無數,他李泌不過是一個稍有名氣的讀書人,何以能得李瑁這般厚待?


    為什麽?


    這一刻,縱然李泌自詡心淡如水,卻也難以平靜了。


    “李泌不過尺寸之才,壽王殿下卻以如此高位相待,殿下這是要千金市馬骨嗎?”李泌抬頭看著李瑁的眼中,想從中發現什麽。


    不過李泌卻注定要失策了,因為他從李瑁眼中看到著實隻有真摯和期盼,沒有半點虛偽和做作。


    “在本王眼中,長源公子乃是貨真價實的千裏良駒,舉世無雙,本王自當以高位相待,何來馬骨一說。”


    王府諸官中,除了正三品的親王傅,便屬手握王府實權的親王長史最為尊貴了。不過親王傅乃是親王老師,有傳道授業之責,就連王爺自己也無權指派,隻有皇帝才可以欽定。


    所以說,長史一職已經是李瑁能付出的最高代價了。


    俗話說,士為知己者死。


    李泌雖然年未及冠,與李瑁相交也不過寥寥數麵,可李瑁卻敢將這等高位交托於他,這等信任已非簡單的知遇二字所能涵蓋的了。


    李泌性情縱然淡泊,心中也難免有些感動。


    不過也僅僅是感動而已,李泌絕不會把自己的身家性命隨便壓給一個尋常的皇子。


    李泌看著李瑁目光灼灼的樣子,問道:“殿下欲攬長源,長源卻還未知殿下之誌?”


    李泌的話,也讓李瑁自己陷入了思索。


    他的誌向嗎?


    他魂穿千年,來到這盛世大唐為的是什麽?


    是為了眼前的榮華富貴,王爵厚祿?還是為了府中嬌妻美人,軟玉溫香?


    不知怎麽的,他忽然想起了今日來時,在途中所見到的春耕一幕。


    百姓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家中倉有餘糧,櫃有餘衣。


    時值開元二十六年,正是國力全盛之時,正是大唐王朝最為繁榮昌盛之時。


    李瑁多麽希望這一幕能夠就這樣一直延續下去,但繁華如煙,煙雲易散,李瑁捫心自問,重重危機之下,這一曲盛世長歌又能唱到幾時?


    再過十八年,待到安史亂來,狼煙北起,神州淪陷,無數的大唐子民都將失去他們的生命,背離他們的家園。剛剛還在草地上玩耍的孩童,興許就是將來戰亂中,長安城下裸露的累累白骨。


    接下來,便是長達百年的藩鎮割據。各藩鎮間連年征戰,群雄逐鹿,致使東西兩京幾成廢墟,中原大地十室九空,民不聊生。


    待過國力空虛之時,胡騎南下,吐蕃入關,敵人手中的馬刀將無情地收割著漢人子弟生命,如待草芥,百姓生存的尊嚴將被一點點地踐踏。


    安史之後,盛世難存!


    那他的誌向是什麽?又該是什麽呢?


    人來了,總該做點什麽吧?哪怕是不自量力,哪怕是螳臂當車。李瑁在心中這樣對自己說著。


    “願懷君王誌,蕩盡海波平。”


    李瑁雙目堅定如山地注視著李泌,銳氣畢露。


    李泌抬頭,看著李瑁烈火般熾熱的雙眸,心中震動。


    坊間傳聞,十八皇子李瑁性情文懦,柔茹寡斷,論及英果尚不如其母。


    可李泌親眼近日所見,怎麽竟與傳聞截然相反?


    這是一個懦弱之人該有的眼神嗎?


    絕不是!


    李泌的心中不自覺地想起了一句話:三年不鳴,一鳴驚人。三年不飛,一飛衝天。


    這說的可不正是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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