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日的南京城豔陽高照,一乘小轎直奔江寧提督府而去。


    小轎落地,一個身材略顯臃腫地男子挑簾而出,扶他出來的還有一個青衣小廝。這個衣著華貴之人正是江南大學士洪承疇。


    洪承疇神色疲憊,放眼望著眼前的提督府,不禁笑意盈盈,不無鄙夷地歎道:“粗人終究是粗人。”


    身旁的小廝有意無意地瞄了他一眼,不知是嘲諷如今的李成棟還是曾經的徐楓。


    這江寧提督府便是先前徐楓的住所。徐楓曾位居戶部左侍郎,後又擔任“江防總督”,雖不至於位極人臣,卻也煊赫一時。但令洪承疇沒想到的是,他的住所竟是這樣的平平無奇,連燈籠、朱門之類的裝飾都沒有。


    這時,提督府大門緩緩打開,幾個隨從簇擁著一個高個漢子快步迎了出來。


    “哎呀,亨九先生來的這麽早呀!”漢子拾級而下,嘴裏還不忘念叨著:“亨九先生駕臨寒舍,有失遠迎啊!”


    他走過來緊緊地握住了洪承疇的手。“廷楨!”洪承疇的眼神中透出了淡淡地驚訝和困惑。眼前這個叫“廷楨”的漢子便是攻下揚州,製造了“揚州十日”血案的李成棟。而“廷楨”是他的字。


    李成棟的眼眶通紅,眼窩深陷,遠沒了之前攻城掠地的意氣風發,換上的一副憔悴消瘦地病容。


    他握著洪承疇的手搖了又搖,才發了句牢騷:“先生,廷楨苦也!”


    洪承疇淡然一笑,輕輕拍了拍他的手背,一邊點頭一邊安慰:“知道知道,咱們都是漢臣,不易呀。”


    得了句慰藉,李成棟心頭一暖,心中的委屈一時竟卡在嗓子眼無從發泄。


    他也是重重地點了點頭,說:“進府來一敘吧。”


    洪承疇與李成棟並排而走,一同跨進提督府的大門。在他們的身後是洪承疇的青衣小廝以及十數名府上的隨從。


    洪承疇一邊走一邊含笑問道:“朝廷將南京改為江寧,廷楨可知用意?”


    “用意?”李成棟想了想,半是猜度的說:“想來是去掉前朝痕跡。”


    “還不止於此呢。”洪承疇笑道:“江寧乃是宋時的舊稱,朝廷改迴此舊稱便是要昭告天下,咱們的滿人朝廷是要以中華自居咯。”


    李成棟若有所思地答了一聲,接著苦澀一笑,說:“廷楨是豪豬健狗之輩,隻懂戰場上的廝殺,不大明白這些呀。”


    洪承疇哈哈一笑,說道:“朝廷的意思也很簡單,自然是為了安咱們漢人的心。既是為安人心,那朝廷斷不會因一兩句挑撥就對咱們動手。”


    這句話觸及了李成棟的心病。他重重地一歎,正要說話時才發現他們已經到了大堂門口。“亨九先生請。”他隻得先將洪承疇和那青衣小廝請進去,自己再緩緩跟上。


    二人剛一落座,便有兩個侍女在他們身後輕輕搖動蒲扇,送來了徐徐清風。另有侍女捧上了兩碗冰鑒中的酸梅湯。“洪先生慢用。”侍女輕柔地說了一聲,將仍然騰著冷氣地酸梅湯放下,輕輕撤步。


    洪承疇嗬嗬一笑,說:“廷楨,當下可還是五月天,咱們喝這涼東西怕會鬧肚子吧?”


    李成棟也是一笑,說:“江南不比北京,這兒的天氣熱得早。先生隻管解暑,無須顧慮。”


    “哈哈,那便好了。”洪承疇捧起麵前小碗的酸梅湯,輕呷了一口,發出“哈”地一聲,笑道:“生津止渴,確是佳品。”


    李成棟也嗬嗬笑著,順便給隨從們遞了個眼色,守在門邊的人徐徐退出去,將門也關上了。


    大堂的門一被關上,陽光阻隔,房中登時暗了下來。洪承疇也是心頭一緊,忙問:“廷楨,這是幹什麽?”


    “隔牆有耳啊先生。”李成棟重重地一歎,才又說道:“自從那個巴山迴來之後便對我栽贓陷害,說我是明廷的奸細!豫王爺雖然將他駁斥,但我這心裏頭越琢磨越不是味。隻怕朝廷為防萬一而將我……”


    “不會。”洪承疇斬釘截鐵地打斷了他,說:“朝廷雖克南都,但畢竟還未將整個天下收入掌中。此時處置勳臣大將,豈不讓人寒心?”


    “話是如此說,可我總是這麽待著,還真有那麽點睡不安寢,食不甘味的意思了。”李成棟煩躁地抬起拳頭重重地砸在茶幾上,咬牙道:“定是那個徐楓在玩‘蔣幹盜書’的反間計!”


    洪承疇嗬嗬一笑,側頭問道:“廷楨,此間並無六耳,我且問你,你到底有沒有叛清歸明的心思?”


    此話一出,李成棟勃然色變。


    他謔地站起身來說:“亨九先生竟也懷疑我?揚州城下,我屠戮八十萬漢人百姓,已與他們結下血海深仇,如何還能反正?”


    “哦?嗬嗬嗬……”洪承疇手捧盛著酸梅湯的小碗,爽朗地笑了起來。他望著劍眉怒張地李成棟,頗為輕鬆地說:“咱們都是漢人,有此朝秦暮楚的想法也不足為奇。畢竟,那可是咱們的父母之邦啊。”


    洪承疇這話可大大出乎了李成棟的預料。他緩緩坐下來,問道:“不知先生何意?”


    “沒什麽深意。”洪承疇將碗中殘剩的一點酸梅湯飲了,說:“一年多前在北京,孔有德也曾問過我要不要叛清歸明。那時,我的心裏也是天人交戰,不知該做何選擇。所以我才派了徐楓到南朝去做個內應,嗯……用他的話說嘛,叫做‘臥底’。我本意是想借他去一探虛實,如今看來,南朝羸弱,天下必歸大清所有。”


    “啊?”李成棟又吃一驚,張大的嘴巴久久不能合攏。“那個讓豫王爺十分頭疼的徐楓原來是我朝內應?”他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洪承疇頗為得意地點點頭,說:“此人用心良苦,為我大清的長治久安出了不少主意。這次豫王爺迴京述職,也會將徐楓的諫言呈報給攝政王。”


    李成棟眉頭一皺,頗為狐疑地說:“如此說來,陷害我之人不是他了?”


    洪承疇歎息了一聲,說:“倒也不能把話說滿了。唉,廷楨你在揚州辦的事糊塗啊。江南百姓隻可撫而不可剿,你一口氣屠盡八十萬揚州士民,天下都震恐了。”


    “我也深以為恨。”李成棟咬了咬下嘴唇,忽然上前跪了下來,哀求道:“先生通古博今,請給廷楨指條明路吧!”


    洪承疇一驚,也急忙離座而起,將他扶住說:“廷楨何苦如此,快起來說話。”


    李成棟恨恨而起,帶著哽咽地聲調說:“先生不知,廷楨自從歸順以來就終日惶惶,生怕讓朝廷起疑。如今再怎麽謹小慎微也遭人懷疑了,這可如何是好呀!”


    “我明白。”洪承疇想了想,說:“廷楨要保全自己,最好的辦法就是納個投名狀。”


    李成棟雙眉一挑,忙問:“先生這話何意?”


    “立即出兵去攻鬆江和蘇杭。”洪承疇說:“隻要你立下戰功,至少可以向朝廷自證清白。”


    “可是……”李成棟有些顧慮地說:“朝廷頗為忌憚鬆江府的遊擊隊,不許浪戰。若是勝了還可說,可若是敗了,那朝廷怪罪下來,豈不是……”


    洪承疇淡淡一笑,說:“廷楨你還是看得淺了。朝廷最怕的不是一個魯莽的將領,而是一個心懷二誌的將領。”


    這句話對李成棟來說當真是醍醐灌頂。他愣了半晌,才又一次將洪承疇的手握起來,含著熱淚說:“謝亨九先生指點迷津,廷楨豁然開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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