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人失去記憶是什麽感覺,宋琅並不清楚。隻是聽到齊昀常常告訴她,她是被公子從死人崗救起的。公子突然停轎,說地上有個人還有一口氣。這人沒什麽特別,身上下單單有一塊良玉,上麵刻著小小的宋字。公子拉開簾子,單露一個小縫,看看那塊玉,給她賜名宋琅。每每齊昀說到這裏,宋琅就開始頭疼欲裂,因為除了宋琅的宋與她過去相連,她然是個沒有過去的人兒了。


    後來她成了公子的侍女,說是侍女,除了終日裏頂著丫鬟髻左遊右蕩,卻從未見過公子一麵,即使見他出轎,也是紙扇遮住麵容,即使不舉紙扇,還有銀色的遮麵,公子是個神神秘秘的人,齊昀隻是說公子在周遊各地,卻從未提起公子的身份。宋琅也見怪不怪了,對於她而言,她又何嚐不是這樣,連自己也認不清,與公子一樣,是個怪人。


    近日來到這湖陽城,人煙甚少,尤其從太陽下山過半開始,街上再無一人。公子隨身加上她十七人,都住在一個宅院內,據說公子在這要待上個十天半月,於是買下了一座宅院。宋琅感慨公子定為有錢的商賈人家的同時也不禁為公子惋惜,這座城內清冷詭異,地皮如此不好,在這買房,虧之又虧。


    眼看太陽下山過半,宋琅卻忘了買做飯的脂油,迴來又少不了廚娘一頓罵。宋琅想著,匆匆地跑出門去。


    卻不成想,才跑出來剛剛沒多久,天色越來越暗,前麵的街道今日卻燈火通明,好似開什麽節會一般。真正跑到跟前,宋琅卻愣了神…隻見眼前兩排燈籠玲瓏剔透,天上似有星河密布,人間盡是燈火通明,小商販支起大大小小的攤位,什麽飾品小食,胭脂水粉,應有盡有,再看那酒樓歌妓旁,滿當當圍著風流客。宋琅似是好久沒碰到如此喜慶熱鬧的場麵,站在街口愣了很久,才笑意難掩地東奔西竄。


    看看這個逛逛那個,街旁有個圍滿人的小攤,宋琅掩不住好奇,仗著人小,竟偷偷鑽了過去。打眼一看,原是畫師作畫,隻見那畫師四指靈活,來迴變幻。白底宣紙上漸漸現出一個玲瓏女子。人群間一個尖聲就冒了出來,眾人打眼一看,正是那畫上女子,栩栩如生,仿佛隨時從畫中走來。眾人無不驚歎,這時畫師轉過身來,徑直看向宋琅。那人白麵小生,淨半分俊朗半分妖媚,宋琅被他一瞧,臉頰燙了幾分。


    這時,畫師開口了:“我無名作畫,隻尋有緣人,方才那姑娘便覺有緣,瞧著這位小娘子,更加雙目頓明。小娘子可願我為你作畫一幅。”畫師說著倒是客套,但語氣總讓人覺得她就是命定之材。宋琅看著畫師的臉,不忍拒絕,便微微點了頭。


    畫師的筆剛剛著墨,手卻被一人摁住了。宋琅仿佛有一瞬的魔怔,此刻像突然清醒了般。眼前的男人帶著銀色遮麵,一身紅紋白衣,左手持扇,右手扣人。宋琅一驚,這是…公子?


    眼看那畫師麵目扭曲,像受了重力一般,連聲討饒。眾人不知發生了什麽,還以為這人是畫師仇家,當麵尋仇來的,便自知沒趣通通散去,留下兩人對峙,一人呆楞著。


    “還想使壞嗎?”公子的聲音溫柔又透著寒意,那畫師瑟瑟發抖,像受了很大的驚嚇。“不敢了不敢了,公子原是小娘子的同伴,且帶小娘子四處逛逛,我以後再也不敢了。”那畫師畢恭畢敬,宋琅並不知道畫師做錯了什麽,隻是公子兇巴巴的,像是在欺負那畫師。


    宋琅轉念一想,許是公子毀了容貌,見到男子俊容起了常人的嫉妒之心。也可能是公子想起容貌被毀的往事,心情不大好。宋琅無奈地瞧著公子,裝作喜歡一小攤上的梳子,突然大喊“小公子,我好喜歡那木梳。快跟我瞧瞧,呦,那桃花糕也香的很呢。”說著拉起公子的扇子,想將他帶走,公子推開她的手,宋琅自知越了矩,便畢恭畢敬跟在公子身後。走了片刻,公子溫聲說道“湖陽城人煙甚少,城不過二十口,還都是逃兵逃犯無地落腳了。而這裏花市燈如晝,熱鬧繁華,你覺得,這些個人是誰,你又在哪?”


    宋琅猛地一驚,想起自己跑出來的那一瞬,這天便暗得不像太陽剛剛落山的樣子了。“那…這些個是…不會是鬼吧?”宋琅停下來,仔細地辨別周圍,她害怕得想變成小蟲躲到公子袖中,總覺得突然間陰風陣陣,她冷得不停哆嗦。“鬼自然有,但這城中之景,大多是幻像,真正的鬼…你見的那畫師便是其一。”


    “其一?”宋琅聲音剛落,四周街市景象都消失不見了。隻有那燈火浮在半空中,詭異地透著藍光,街道盡頭隱隱傳出悠揚的歌聲,淒婉動聽。宋琅不自覺地向前走去。公子像發現了什麽,向那畫師方向跑去,隻見畫師手指靈活變幻,那畫紙上,宋琅的身形,漸漸成型。


    公子一把鉗住畫師的手,畫師卻像變了個人般,麵露兇色,拚死地完成最後的畫作。


    而宋琅,不自覺地向前走著,走到盡頭,看到了她從未見過的絕色景象。姻緣樹上紅色布條迎風擺動,樹下那紅裝女子一邊歌唱,一邊撕下袖口的布,掛在樹上。再一迴神,宋琅已經在她跟前。那女子眉眼彎彎,柔情似水,卻帶著一股尋常女子少有的英氣。宋琅動了動嘴,卻發現怎麽也說不出話來,手腳也一動不能動,但可以聞到一股烈香,像是合歡,卻又不像合歡那麽清雅。女子站在宋琅跟前,帶著笑意看著她。突然間,燈籠不見了,紅衣女子不見了,周圍的一切都不見了,剩下平日裏她看到破舊的街道。此時入夜已深,她站在街上,淚水止不住地往下流,腳步也不受控製地往城門走去。


    “楚秋不知,竟養了個白眼狼,今日城門請罪,定以我命,祭湖陽太平。”


    “這湖陽好端端一個地方,你就定要毀了它不是。”


    “那就殺了我吧”


    “殺了我吧。”


    “楚門秋將,定不辱命。”


    宋琅並不清楚,她此刻為何念著這些話。想來是被那女鬼上了身,她卻一點也管不了她的身體,像是在身體發膚上附著,卻怎麽也迴不去裏麵了般。


    “楚秋!”


    宋琅聽見公子的聲音,那身體一同轉了身,就愣在了原地。


    第二章十裏香


    宋琅醒了過來,昨天晚上的事,她也分不清是夢還是真的了,她好端端地躺在自己還算舒適的臥房中。齊昀正在練功,她就蹲在旁邊,跟齊昀講昨日她遇到的人和事。


    “就是這樣,一個跟我一樣入境的劍客救了我。然後我就迴來了。”


    宋琅講故事講了個七七八八,感覺齊昀昨日也不知公子出去了,索性將公子編成了偶遇的劍客。“那劍客真是英勇之極,隻是不知為何莫名幫我,想來是我的美貌打動了他。人間有此天仙,真真地令吾等莽輩心向往之,拿命舍之,他一定這麽想。”齊昀有些聽不下去,用劍晃在她眼前,唬得她驚聲叫罵。“齊昀,你這個草包,武功如此差勁,連劍都控不好了?”齊昀看著她笑出了聲,立馬將她拉迴剛才還未完結的故事。


    “那你還真是做了個奇怪的夢。”


    “嗯,實為一個怪夢。”


    不知何處傳來公子的聲音,齊昀嚇得丟了劍,劍直直向宋琅飛去,她嚇得縱深一跳,踩到了一隻銀邊短靴上。那劍離麵三寸,被公子出手截了胡。


    “啊!公子?公子!奴婢錯了。”宋琅驚得要快要哭了出來。銀色遮麵冷冰冰的。卻傳出一個溫柔的聲音“無妨,無妨,你快起來吧,我再換一雙靴便是。”


    “隻是那劍客未免是個盲劍客。”


    公子一邊往自己的齋居走著,一邊落下最後一句話,依舊溫潤的聲音。等公子走遠,齊昀忍不住笑得前仰後合,宋琅迴過神來,看著平日裏還算穩重的齊昀如今這副德行。惡狠狠撂下一句“無趣”,生氣地離開了。


    “怎麽這樣的話,明明一本正經,聽公子說,就如此好笑呢。”齊昀小聲嘀咕著。宋琅已經漸漸走遠了,眼見快到晌午用食,她該幫廚娘做飯了。


    剛剛走了沒幾步,天色又已經暗了下來。宋琅自知不妙,眼前卻早已閃出一個紅色的身影。那女子身著紅衣,正是昨天遇到的女鬼。她剛剛準備叫出來,那鬼揮揮衣袖,她就再發不出聲響。宋琅啊宋琅,你命到此了。宋琅絕望地閉上眼睛,卻感覺跟前的女鬼遲遲不動手,再一睜眼,宋琅看到她已經哭了起來。


    “我…我自知不該留此,姑娘,如今我求求你,就讓我上身半日。你家公子絕不會讓我再留到明日,你就給我半日,我了了心願,自然就投入黃泉了,這塵世,除了一件事,我沒有牽掛了。”


    說完,紅衣女子抽噎難停,傷心至極。宋琅眨眨眼睛,紅衣女子解開了她的聲音。


    “你……。”


    宋琅不再說話,她眨眨雙眼。表示答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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