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越來越想再看這個一直被他忽略多年的“前”未婚妻一眼,隻恨全身的力氣好像被抽空了一般,不隻動不了,甚至連睜眼、說話都無能為力。


    可惡,沈老爺、夫人到底對他下了什麽毒?怎會讓他變成這個樣子?


    這時,沈晶晶取出一小包銀兩遞給嚴氏。“無論能不能找到遊大夫,奶娘須快去快迴,我們得趁天亮前將徐青送走,否則恐怕他性命難保。”


    嚴氏接過銀兩,點了點首,表示知道。她也怕自己和小姐私藏徐青的事被老爺、夫人發現,屆時,小姐或許性命無虞,但絕對會被迅速“賣”給一個能為沈家帶來最多好處的男人。


    至於她?哼,老爺、夫人連有功名在身的徐青都敢害,又豈會對她一個孤老婆子手下留情?


    她又看了徐青一眼,隨即轉身離去,心裏還是有些後悔,早知如此,不救徐青就好了,何至陷小姐與自己於危境之中?


    沈晶晶也知道如今情況危急,但她倒不後悔救人。讓她眼睜睜看著徐青死,她才真的要愧疚終生。


    待嚴氏離開後,她從懷裏換出一條手絹,輕拭他臉上的灰塵。


    這一路從沈家逃出、來到商行,他被又扛、又抱、又背、又拖,倒是弄得一身狼狽,原本梳理整齊的發髻也散亂開來。


    她想幫他重新梳好,但他沉沉昏睡,一動也不動,她想了好久,才想到將他扶起,麵朝牆壁,她一手扶著他的身體,隻用另一隻手艱難地幫他梳發。


    這樣動作真的很辛苦,好幾次,她一個不小心,把他的頭發梳得打結了,隻好讓他靠著自己胸口,空出那隻扶他的手,慢慢地幫他拉開糾結成團的頭發。


    她的嘴巴雖然很利,照顧人的動作也不俐索,可他能從她的輕手輕腳中,體會出那說不出口的溫柔。


    徐青越來越覺得自己很笨,怎麽當初會被幾句甜言蜜語所惑,就把沈老爺、夫人當成親生父母,還發誓要孝順他們一輩子?


    倒是對這個安靜、不善言辭的沈晶晶,以為她性子太過陰沉,定非良配,即便成親,也不會美滿。


    為了報答沈老爺、夫人的知遇之恩,他頂多把大婦的位置讓給她,至於娶妻之後,他要納多少紅粉知己為妾,就不是她能管得著了。


    如今想想,當時自己真是幼稚,一番聖賢書都白讀了,真不知路遙知馬力,日久見人心。


    如今他才看見沈晶晶的真心,這是個聰明卻拙於表現自己、善良又講義氣的姑娘。


    若他有再起的一天——不,為了查出徐家因何突然敗落,為了他枉死的爹娘,他無論如何都一定要功成名就,待到那一日,他……他想重新跟她求一次親,不知她是否願意?


    當然,那需要時間,也許三年、也許五年、十年……因此,她願意等他嗎?


    他知道自己這念頭很自私,但他真忘不了在她閨房裏療傷休養,那短短的三天時間內,她對他說的每一句鼓勵的話、讀的每一篇文章……他真忘不了,想緊緊捉住,再不放手。


    就在徐青滿腦子胡思亂想、沈晶晶被他糾結的頭發搞得焦頭爛額之際,突然,他覺得一股熱流從胸腹湧起,瞬間流遍全身。


    他情不自禁打了個顫,一直虛軟無力的身子刹那間充滿了精力。


    這一切恍若奇跡,他不敢相信地動了一下手指,它……它真的動了!


    老天爺!遊大夫說他三天就會痊愈,莫非是指他會臥床三日,然後百病盡消,康複如初?


    果真如此,這大夫也實在可惡,他說話隻有半截,也不解釋清楚,分明故意讓人擔心!


    徐青又試著握了下拳,果然能動,而且自己的氣力還在源源不斷地增加。


    他興奮地睜開眼,卻與沈晶晶微帶焦急的目光撞個正著,她正緊張地解著他的頭發,可惜她從來缺少服侍人的經驗,這越解,結是打得越死,快糾成一團了。


    他從未這麽靠近、這麽仔細地看過她,記憶中,她就是性子淡淡的,不愛說話,偶爾還會露出拒人於千裏之外的表情。


    他曾經不喜歡如此漠然的她,但今日再瞧,心突然一動,隻覺她人淡如菊,立於風中,雖不與群花爭豔,卻自有一股清新氣質,舒人心扉。


    原來沈晶晶竟是個如此動人的女子,為何他到現在才發現?


    他癡癡地凝視她,仿佛要把過去所有的疏忽一起補足。


    沈晶晶解發的手也頓住了。他他他——徐青醒了!


    她眨眨眼,再看仔細一點,確定他真的醒了,而且氣色紅潤,半點不像臥床三日之人。


    那個遊大夫肯定是懊惱被人從錦繡樓中拖出來,所以故意整人,解釋病況也不說清楚,害她白白擔心這麽久,結果……所謂三天康複,竟是這個意思。


    “你……你現下覺得怎麽樣?”她忘記手上還握著他的頭發,便要去檢查他身上的傷。


    他隻覺頭皮一緊,悶哼一聲,整個人在她懷裏疼得抖了下。


    然後,他便呆住了。


    身下這份既柔軟又具彈性的是什麽?他怔怔地看著她。


    不多時,一抹可疑的紅自他脖頸漫起,逐漸占據她的臉。


    他知道自己自下靠的是什麽了。那是……她的胸脯。


    他心跳如鼓,平生不識情滋味,卻在此刻,懵懵懂懂地將她刻入了心坎。


    她也尷尬得麵紅耳赤,不覺就想跳離這尷尬的處境,卻忘了手上還握著他的頭發,結果她一後退,他本來隻是靠著她,這下卻被扯得整個人向她倒過去。


    “唔!”徐青吃痛地按著頭,控製不住地跌進她懷裏,感覺一把黑發都快被她扯掉了。


    接著,一股馨香忽然竄進鼻端,如蘭似麝,幾乎迷醉了他的心神。


    沈晶晶哪裏料得到會發生這種事,人也傻了,呆呆地抱著他,唿息亂了、心也亂了。


    她望著他迷離的眼神,心頭有一種說不出來的甜美滋味,好像……她渴望他這種目光很久了,好不容易,就在此刻,她終於得到了。


    她眼睛微微泛紅,鼻子發酸。從來自知不是個可愛迷人的姑娘,他不喜允她也屬正常,可她還是難過,為什麽他那清流如山澗泉水的眸子總不肯為她停留?


    她雖年幼,但自生至長十八年,見過太多的肮髒之事,心裏其實渴望一方清淨。


    而這種“幹淨”,她隻在徐青身上看到過,所以不自覺地迷上,想要擁有,偏偏……世事總難盡如人意。


    好不容易,這方純粹終於願意停駐在她身上了,多年夢想成真,她居然有點想落淚。


    兩雙眼就這麽癡癡地凝望著對方,無數情感在眸光中交流。


    他們彼此敞開心扉,因此,雖無言語,但這瞬間的目光交會,卻勝過以往多年的相會。


    也不知道對看了多久,時間在此時已變得毫無意義,他們隻是沉醉在這種無聲勝有聲浪漫之中,直到——


    “小姐,我將遊大夫請來了!”嚴氏和遊大夫的闖進打破了滿室寧馨。


    “哇——”見那對少年男女在地上滾成一團,遊大夫發出一記戲謔的驚唿。他今天還沒喝過癮就被拖來了,因此更樂意“棒打鴛鴦”,畢竟他是那種“誰讓我不舒服,我就讓對方更不舒服”的人。“嚴大姊,早知要來看這等春宮在戲,也不必你拖,你找人知會我一聲,我就算喝醉了,爬也會爬來看的。”


    “閉上你的臭嘴!”嚴氏狠瞪遊大夫一眼,走過去拉起沈晶晶。“小姐……”


    “哎喲!”徐青的頭發第三次被扯痛,疼得他眉頭都皺了。


    “啊,對不起、對不起……”沈晶晶總算想起要放開他的頭發。“我不是故意的。”說著,她便伸手要去幫他揉按被扯痛的頭發。


    虧得嚴氏眼捷手快,及時拉住了她。


    “小姐,男女授受不親,何況……”她悄悄比了比遊大夫。“還有外人在場,你這樣……不好的。”


    “我隻是……”她想說,他們根本什麽事也沒做,但憶起剛才他看著自己的眼神,四目相對時,心頭那種悸動……又說不出話了。


    或許他們並未做出任何逾矩的行為,但那心有靈犀的滋味,比什麽都令人心窩暖暖。


    徐青也想辯駁,但口才開,卻發現自己對於剛才發生的事情,隻覺臉紅心跳,一句話也說不出。


    嚴氏見兩人這模樣,心裏疑惑。到底發生了什麽事,她也不過出去小小半個時辰,徐青和小姐怎地就變得如此奇怪?


    要說小姐對徐青另眼相看……這一點嚴氏早就發現了,她不明白小姐怎會這樣,卻知道徐青在小姐心裏確實占了特殊地位。


    至於徐青……他應該痛恨沈家人才對,可瞧他現在樣子,哪裏有半點仇怨?


    除非他沒認出救他的人是沈晶晶,但這可能嗎?過去徐家昌盛時,沈老爺、夫人為了巴結這未來親家,可是逢年過節就帶著女兒和禮物往徐家跑,以期維持兩家情感,不使這樁婚姻告吹。


    徐青應該見過沈晶晶很多次了,怎麽可能認不出她來?


    那就隻剩一個可能了,徐青認出了沈晶晶,卻為了向沈家複仇,而刻意討好,以便日後對付沈家。


    徐青果真有此心機……這少年就實在太可怕了。


    嚴氏不自覺地將沈晶晶護在身後,戒備地看著徐青。“徐公子可是痊愈了?”


    徐青尚未答話,遊大夫已插口道:“我不是早就說了,三天後,他自然康複,你們偏不住,非要我再來出診一次。看,他不是已經好了嗎?”


    遊大夫那番話同時得到徐青和沈晶晶四顆白眼,她懊惱說道:“大夫怎沒說清楚,他是昏睡三天,才會痊愈?”


    “這種事要特別解釋嗎?”遊大夫的腦子大概被酒泡壞了,邏輯硬是與常人不同。


    嚴氏氣得在他頭上敲了一記。“你是大夫,對於病人的每一項反應不都該詳細解說,省得病人家屬擔憂?”


    遊大夫抱著頭,一臉委屈。“我怎知你們如此著急,連三天都等不了,就迫不及待找我來複診?”


    沈晶晶和嚴氏對視一眼,有關徐青的問題,確是不好對外人道。


    於是,嚴氏掏出了一錠白銀,遞給遊大夫。“算了,這事就當是我們錯了,這錠銀子給你壓驚,不過你記清楚了,這段時間,你從未給任何少年治過毒傷,你也沒見過我們主仆倆,若有人問起,你知道怎麽說吧?”


    遊大夫在心裏鄙視道,真當我老人家已醉死溫柔鄉,啥都不知道?你們沈家的醜事早鬧得人盡皆知了,不過……這賊老天早瞎了眼,好心從來沒好報,我又何必多管閑事、多遭罪?


    因此,遊大夫一把搶過銀子,嗬嗬笑道:“當然、當然,老夫這幾天都在錦繡樓裏喝花酒,哪裏有閑情去治病救人呢?我是什麽也不知道,什麽也沒看到的。”


    “算你識相。”嚴氏哼了聲。“這裏沒你的事,你可以迴去繼續喝你的花酒了。”口氣無比鄙夷,她實在很討厭這個貪財又酒色無度的家夥,恨不能永遠不再見他。


    倒是徐青刻意多看了遊大夫好幾眼。他說不上來,隻覺這姓遊的大夫身上有股浩然正氣,不像普通的大夫,倒似那些真正大隱隱於市的飽學鴻儒。


    不過……他才幾歲,見過幾個真正的鴻儒?以往與徐家相熟者,如今已證明多是徒有其名者,所以他也不知自己這感受是真是假,因此隻是看看,並未多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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