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禎仍在看遠處的火光和濃煙,顫聲說:“燒得好,燒得好,真是忠臣!”


    王承恩不明白他的話是什麽意思,說道:“皇上,愈在這時愈要鎮靜,方好從容殉國。說不定賊兵已經進承天門啦!”


    崇禎想到這兩家皇親一定是等不到宮中舉火,因為賊兵已經進了崇文門,不能耽誤,自己先舉火全家自焚。使他最痛心的是外祖母年已八十,竟遇到亡國之禍。限於朝廷禮製森嚴,他跟外祖母有君臣之別,外祖母雖然受封為瀛國夫人,卻沒進過宮來,而他也沒有去看過瀛國夫人,所以他一輩子沒有同外祖母見過一麵。如今,由於他的亡國,外祖母全家人舉火自焚,外祖母縱然能夠不死於大火之中,以後隻剩下她一個年已八十的孤老婆子,將如何生活下去?


    王承恩在他的腳前跪下,焦急地懇求說:“皇上是英烈之主,慷慨殉國,事不宜遲。如要自縊,請即下旨,奴婢為皇爺準備。如今天已大亮,賊兵大概已進入紫禁城了!”


    在崇禎的複雜多樣的性格中本來有剛強和軟弱兩種素質,此時到即將慷慨自盡時候,他性格中的剛強一麵特別突出,恐懼和軟弱竟然沒有了。他已經視死如歸,明知賊兵可能已進入午門,反而表現得十分冷靜和沉著,和王承恩的驚慌表情很不相同。他想著紫禁城內宮殿巍峨,宮院連雲,千門萬戶,賊兵進入紫禁城中到處尋找他的蹤跡,如入迷宮,斷不會知道他在煤山上邊。他這樣想著,便愈加從容不迫,向王承恩小聲說:“不要驚慌,讓朕再停留片刻。”


    崇禎繼續站在煤山主峰的亭子下邊,手扶欄杆,向南凝望,似乎聽見紫禁城中有新來的人聲,但不清楚。他確實沒有恐懼,心境很平靜,暗中自我安慰說:“這沒有什麽,國君死社稷,義之正也。”他的心境由鎮定到鬆弛,許多往事,紛紛地浮上心頭。忽然記起來崇禎初年的一件舊事,好像就在眼前。那時天下尚未糜爛,他在重陽日偕皇後和田、袁二妃乘步輦來此地登高,觀賞秋色,了望全城,還在亭中飲酒。因事前就有重陽來此登高之意,所以太監們在登山的路邊和向陽的山下院中栽種了許多菊花,供他和娘娘們欣賞。他曾想以後每逢重陽,必定偕宮眷們或來此地,或去瓊島,登高飲酒,歡度佳節。但後來國事一天壞過一天,他不但逢重陽再沒有來過這兒,連瓊島也沒有心思登臨……


    忽然,他從往事的迴憶中猛然一驚,迴到眼前的事。如今,田妃早死,皇後已經自盡,袁妃自盡,賊兵已經在紫禁城中,他自己馬上也要自盡,迴想曆曆往事,恍如一夢!他不能再想下去,隻覺心中酸痛,恨恨地歎一口氣,望著天空說道:“唉唉,天呀!祖宗三百年江山,竟然失於我手!失於我手!可歎我辛辛苦苦,宵衣旰食,勵精圖治,夢想中興,無奈文臣貪贓,武將怕死,朝廷上隻有門戶之爭,缺少為朕分憂之臣,到頭來落一個亡國滅族的慘禍。一朝亡國,人事皆非,山河改色,天理何在!……唉,蒼天!我不是亡國之君而偏遭亡國之禍,這是什麽道理?你迴答我!你迴答我!迴答我!”


    “皇爺,蒼天已聵,雙目全盲,問也不應。賊兵已入大內,皇爺不可耽誤!”


    崇禎又一次感情爆發,用頭碰著亭柱,咚咚發聲,頭發更加散亂。王承恩以為他要觸柱而死,但他又看見他不像用大力觸柱,怕他暈倒山上,敵兵來到,想自盡就來不及了。他拉住崇禎的衣襟,大聲叫道:“皇上!皇上!這樣碰不死!不如自縊!”


    崇禎冷冷一笑,說道:“是的,朕要自縊殉國,在昨日午夢中已經決定。可恨的是,朕非亡國之君,偏有亡國之禍,死不瞑目!”


    他想一想,又接著說:“你說的是,朕要自縊。可是朕要問一聲蒼天,問一聲後土,為什麽使朕亡國,這是什麽天理?唉唉!這是什麽天理?皇天後土,請迴答我!迴答我!”


    王承恩勸解說:“陛下!賊兵已經進了皇城,進了午門,大事已去,此時唿天不應,唿地不靈,不如及早殉國,免落逆賊之手。”


    崇禎又鎮靜下來,麵帶冷笑,說道:“你不要擔心,朕決不會落人賊手!”


    “奴婢擔心萬一……”


    “你不用擔心!紫禁城中,千門萬戶,賊兵進入紫禁城中,尋找不到朕躬,必然在宮中搶劫財物,奸汙宮女,決不會很快就來到此地。朕來到這個地方,正是為從容殉國,但是有些話,朕不得不對皇天後土傾訴!”


    “皇爺,事已至此,全是天意,請不要太難過了!”


    崇禎忽然又以頭碰柱,繼而捶胸頓足,仰天痛哭數聲,然後用嘶啞的聲音問道:“皇天在上,我難道是一個昏庸無道的亡國之君?我難道是一個荒淫酒色,不理朝政之主?我難道是一個軟弱無能,愚昧癡呆,或者年幼無知,任憑奸臣亂政的國君麽?難道我不是每日黎明即起,虔誠敬天,恪守祖訓,總想著勵精圖治的英明之主?……天乎!天乎!你迴答我,為何將我拋棄,使我有此下場?皇天在上,為何如此無情?你為何不講道理!你說!你說!……我唿天不應,你難道是聾了麽?真的是皇天聵聵!聵聵!”


    一陣沉悶的雷聲從頭上滾過,又刮起一陣寒風。他聽見林木中有什麽怪聲,以為誰進到院中,不覺打個寒戰,趕快轉身向北望去。大院中天色更加亮了。他看見大院中空空蕩蕩,並無一個人,正北方是壽皇殿,殿門關閉,窗內沒有燈光,因殿前有幾株鬆樹,更顯得陰森森的。他正在向壽皇殿注視,似乎從殿中發來什麽響聲,接著又似乎發出來奇怪的幽幽哭聲。由於近來宮中經常鬧鬼,他恍然明白:這就是鬼哭!這就是鬼哭!是為他的亡國而哭!是為他的身殉社稷而哭!


    他轉向南望,想看看賊兵如何在宮中搶劫和殺人。如在往日,此時已經是天色大亮,但今早因為低雲沉沉,宮院內的長巷中仍然很暗。他忽然把眼光凝望著乾清宮的方向,隻能看見暗雲籠罩的宮殿影子,看不見什麽人影。他在心中問道:“內臣們自然都逃出宮了,那些宮女們可逃走了麽?魏清慧可逃走了麽?”一陣北風將冷雨吹進亭內,崇禎仰天長歎一聲,忽然對王承恩哽咽說道:“啊啊,我明白了!怪道今天早晨的天色這麽陰暗,冷風淒淒,又下了兩陣小雨,原來是天地不忍看見我的亡國,慘然隕泣!”


    王承恩從一些異常的人聲中覺察出來範青的部隊已經有很多人進入紫禁城,並且覺察出許多人從玄武門倉皇逃出,向西奔去,也有的向東奔去。他焦急地站起身來,向崇禎說道:“賊兵已經有很多人進入大內,皇爺不可再遲誤了!”


    他已經明白皇上是決定自縊,又說道:“皇爺,倘若聖衷已決定自縊殉國,此亭在煤山主峰,為京師最高處,可否就在這個亭子中自縊?”


    崇禎沒有迴答。他此刻從站立的最高處向正南望去,不是對著坤寧宮、乾清宮和三大殿,而是對著紫禁城內的奉先殿和紫禁城外太廟,這兩個地方的巍峨殿宇和高大的樹木影子都出現在他的眼前。他認為他失去了祖宗留下的江山,不應該對著祖宗的廟宇上吊。他已經選定了一個上吊的地方,但沒有說出口來。他雖然已到了自盡時刻,對亡國十分痛心,但是他的神智不亂,在想著許多問題。他忽然想開了,好像有一點從苦海中解脫的感覺,想著十七年為國事辛苦備嚐,到今天才得到休息,到陰間去再也不用操心了。但是這種從苦海中解脫的思想忽然又發生波動。


    他又迴想他從十七歲開始承繼的大明皇統,是一個國事崩壞的爛攤子,使他不管如何苦苦掙紮,隻能使大明江山延長了十七年,卻不能看見中興。當王承恩又一次催促他就在這座亭子中自縊的時候,他恰好想到他十幾年中日夜夢想要成為大明的“中興之主”,而今竟然失了江山,不覺歎口氣說:“十七年……一切落空!”


    王承恩催促說:“皇上究竟在何處殉國,請速決定,莫再耽誤!”


    “好吧,不再耽誤了。你跟隨朕來,跟隨朕來!”


    從此時起,直到自縊,崇禎都表現得好像大夢初醒,態度異常從容。無用的憤懣控訴的話兒沒有了,痛哭和嗚咽沒有了,歎息沒有了,眼淚也沒有了。


    他帶著王承恩離開了煤山主峰,往東下山。又過了兩個亭子,又走了大約三丈遠,下山的路徑斷了。在崇禎年間,隻有崇禎和後妃們偶然在重陽節來此登高,所以登煤山的路徑隻有西邊的一條,已經長久失修,而東邊是沒有路的,十分幽僻。崇禎命王承恩走在前邊,替他用雙手分開樹枝,往東山腳下走去。半路上,他的黃緞便帽被樹枝刮落,頭發也被刮得更亂。山腳下,有一棵古槐樹,一棵小槐樹,相距不遠,正在發芽。兩棵槐樹的周圍,幾尺以外,有許多雜樹,還有去年的枯草混雜著今春的新草。分明,皇家的草木全不管國家興亡和人間滄桑,到春天依然發芽,依然變綠。


    在幾年以前,國事還不到不可收拾。一年暮春時候,天氣溫和,崇禎一時高興,偕後妃們來永壽殿前邊看牡丹。看過以後,周後同袁妃坐在壽皇殿吃茶閑話,他帶著田妃來到煤山腳下閑步,發現了這個地方,喜歡這地方十分幽靜,對田妃說道:


    “日後戰亂平息,重見太平,朕將在此兩株槐樹中間建一個小亭,前邊幾丈外種幾叢翠柳,萬機之暇,借汝來此亭下小憩,下棋彈琴,稍享太平無事樂趣!”


    自從他同心愛的田皇貴妃閑步此處之後,這事情、這地方、這個心願,一直牢記在他的心中,所以到今天選擇此處殉國。來到了古槐樹下邊,他告訴王承恩可以在此處從容自盡,隨即解下絲絛,叫王承恩替他綁在槐樹枝上,王承恩正在尋找高低合適的橫枝時候,崇禎忽然說:“向南的枝上就好!”崇禎隻是因為向南的一個橫枝比較粗壯,隻有一人多高,自縊較為方便,並沒有別的意思。但他同王承恩都同時想到了“南柯夢”這個典故。王承恩的心中一動,不敢說出。崇禎慘然一笑,歎口氣說:“今日亡國,出自天意,非朕之罪。十七年慘淡經營,總想中興。可是大明氣數已盡,處處事與願違,無法挽迴。十七年的中興之願隻是南柯一夢!”


    王承恩聽了這話,對皇帝深為同情,心中十分悲痛,但未做聲,趕快從荒草中找來幾塊磚頭墊腳,替皇帝將黃絲絛綁在向南的槐樹枝上,又解下自己的腰間青絲絛,在旁邊的一棵小槐樹枝上綁好另一個上吊的繩套。這時王承恩聽見從玄武門城上和城下傳來了嘈雜的人聲,特別使他膽戰心驚的是陝西口音在北上門外大聲查問崇禎逃往何處。王承恩不好明白催皇上趕快上吊,他向皇帝躬身問道:“皇爺還有何吩咐?”


    崇禎搖搖頭,又一次慘然微笑:“沒有事了。皇後在等著,朕該走了。”


    他此時確實對於死無所恐懼,也沒有多餘的話需要傾吐,而且他知道“賊兵”已經占領了紫禁城,有一部分為搜索他出了玄武門和北上門,再前進一步就會進入煤山院中,他萬不能再耽誤了。於是他神情鎮靜,一轉身走到古槐樹旁,手扶樹身,登上了墊腳的磚堆。他拉一拉橫枝上的杏黃絲絛,覺得很牢,正要上吊,王承恩叫道:“皇爺,請等一等,讓奴婢為皇爺整理一下頭發!”


    “算了,讓頭發這在麵上好啦。朕無麵目見二祖列宗於地下!”


    崇禎索性使更多的長發披散臉上,隨即將頭插進絲綜環中,雙腳用力蹬倒磚堆,抓著絲絛的雙手鬆開,落了下來,懸掛著的身體猛一晃動,再也不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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