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他聚精會神地同袁貴妃下棋時候,陳新甲與滿洲秘密議和。喪權辱國的消息已經傳遍了朝野,言官們紛紛地將彈劾陳新甲的奏本遞進宮來。


    年輕的崇禎皇帝由於田妃久病,不到承乾宮過夜,也極少召別的妃嬪或宮女到養德齋陪宿,每日都在為國事苦惱,今晚偶然宿在翊坤宮,一時間十分愉快。袁妃雖然不如田妃美豔,也不像田妃那樣多才多藝,又善揣摸他的心意,但袁妃也畢竟是他和皇後一起於崇禎初年從許多美女中挑選的人尖子,今年不滿三十歲,仍是青春煥發年齡。


    她在晚膳後經過精心晚妝,淡雅中含著嫵媚,加之天生的肌膚細嫩,麵如桃花,峨眉鳳眼,睛如點漆,光彩照人,顧盼有情,這一切都很使崇禎動心。袁妃很少能盼望到皇上”臨幸“,平日冷落深宮,放鴿養花,消磨苦悶時光,今晚竟像是久旱忽逢甘雨。近來她明白田妃不久將要死去,深望從今後將得到皇上眷顧,不再在閑愁幽怨中虛擲青春。她已經為皇上生了一兒一女,暗想著一旦田妃亡故,隻要她能夠得到皇上一半寵愛,晉封為皇貴妃不難。這一晚上,她對崇禎百般溫柔體貼,使他高興。袁妃平日待人寬厚,對下有恩。宮女們和太監們都希望她從今後能受到皇上的寵愛,他們就會有許多好處,也能在後宮中稍稍“揚眉吐氣”,所以今夜整個翊坤宮都是在幸福之中。


    他們覺得,今晚翊坤宮的花兒特別芳香,連紅紗宮燈和明角宮燈也顯得特別明亮,帶著喜氣。


    可是玄武門剛剛打過四更,崇禎一乍醒來,想起來與滿洲議和的事已經泄露,不禁出了一身熱汗,將袁妃一推,突然說道:“我要起來,迴乾清宮去!”


    袁妃驚醒,知道皇上要走,溫柔地悄聲勸道:“皇爺,你年年憂心國事,日理萬機,難道連一夜安生覺就不能睡到五更?”


    崇禎又一次推開她,焦急地小聲說:“唉,你不懂,你不懂朕有多麽困難。卿莫留我,不要誤我的大事!”


    袁妃的心中惘然若失,不敢再留,隨即喚值夜的宮女們進來。她在宮女們的服侍下趕快梳洗穿戴,然後她和宮女們又侍候崇禎起床。吃過燕窩湯和幾樣可口的點心,崇禎立即吩咐“起駕”。


    袁妃率領宮女和太監們到翊坤門跪下送駕。當皇帝上輦時候,她輕輕叫了一聲:“皇爺……”


    她本來想說她希望皇上今晚再來,但是她當著一大群跪著的宮女和太監的麵不好出口,磕了頭,悵然望著皇上乘的輦在幾盞搖晃的宮燈中順著長巷遠去。她的許多夢想頓然落空。從地上起身之後,她暗想著國事不好,心頭不禁變得沉重,又想到她自己的不幸,陡然心中一酸,幾乎滾出熱淚。


    崇禎迴到乾清宮,果然不出所料,禦案上堆著昨晚送來的許多文書,其中有三封反對朝廷與滿洲秘密議和。這三封奏疏中,有一封是幾個言官聯名,措詞激烈。在所有這些奏疏中,並不是徒說空話,而是連馬紹愉同滿洲方麵議定的條款都一股腦兒端了出來。盡管這些奏章都是攻訐陳新甲的,但崇禎知道每一件事都是出自他的主張或曾經得到他的點頭,所以他的臉孔一陣一陣地發熱,前胸和脊背不住冒汗。


    玄武門樓上傳來了五更的鍾聲以後,崇禎在宮女們的服侍下換上了常朝冠服,到乾清宮丹墀上虔敬拜天,默默祝禱,然後乘輦去左順門上朝。關於言官們訐奏陳新甲與滿洲暗中議和的事,他決定在上朝時一字不提,下朝以後再作理會。但是他已經斷定是由陳新甲那裏泄露了機密,所以對陳新甲非常惱恨。他一則為著忍不住一股怒火,二則希望使言官們不要認為他知道陳新甲與滿洲議和的事,在常朝進行了一半時候,他忽然臉色一變,嚴詞責備陳新甲身為兵部尚書而喪失河南大片土地,現在孫傳庭的秦兵再次大敗,都是他兵部尚書指揮不利的責任。又責備他不能迅速調兵防備山海關和長城各口,特別是在洪承疇投降之後,對遼東恢複事束手無策,一味因循敷衍,不能解朝廷東顧之憂。


    陳新甲俯伏在地,不敢抬頭。起初他不知道皇上為什麽拿河南的事突然這樣對他嚴加責備,接著又責備他不能調兵防守山海關和長城各口,不能為皇上解除東顧之憂。隨即他忽然明白:一定是皇上變卦,要把與東虜議和的事歸罪到他的頭上。於是他渾身冒汗,顫抖得很厲害。當崇禎向他問話的時候,他簡直不知道如何迴答。雖然他平日口齒伶俐,但現在竟訥訥地說不出話來,隻是在心中對自己說:“我天天擔心的大禍果然來了!”


    但是陳新甲雖很恐怖,卻不完全絕望。他想他是奉密旨行事,目前東事方急,皇上會想出轉圜辦法。


    崇禎將陳新甲痛責一頓之後,忽然又問刑部尚書:“那個在鬆山臨陣脫逃的總兵王樸,為什麽要判處秋決?”


    刑部尚書趕緊跪下說明:王樸雖然從鬆山逃迴,人馬損失慘重,可是潰逃的不光是他一個總兵官,而是整個援錦大軍崩潰,他也是身不由己,所以根據國法,判為死罪,秋後處決。


    崇禎聽了大怒,將禦案一拍,喝道:“胡說!像他這樣的總兵,貪生怕死,臨敵不能為國效命,竟然驚慌逃竄,致使全軍瓦解,為什麽不立時處決?”


    刑部尚書也被這突然嚴責弄得莫名其妙,驚慌失措,趕緊叩頭迴奏:“臣部量刑偏輕,死罪死罪。今當遵旨將王樸改判為‘立決’,隨時可以處決。”


    崇禎餘怒未息,本來不打算理會言官,可是一時激動起來,忍耐不住,將嚴厲的目光轉向幾個禦史和給事中,指著他們說:“你們這班人,專門聽信謠言,然後寫出奏本,危言聳聽,嘩眾沽名。朝中大事,都敗在你們這些言官身上。如果再像這樣徒事攻訐,朝廷還有什麽威望?還能辦什麽事情?”


    他聲色俱厲,不斷地用拳頭捶著禦案。那些禦史和給事中一個個嚇得跪在地上,麵如土色,不敢抬頭。這麽發了一陣脾氣之後,他不再等待朝臣們向他繼續奏事,起身退朝。


    崇禎迴到乾清宮,自認為今天上朝發了一頓脾氣,對東虜議和的事大概沒人再敢提了,這一陣風浪從此可以壓下去了。隻要朝臣中沒有人再攻訐陳新甲,朝議緩和下去,對滿洲議和事以後再說。但是他害怕這一次風波並沒有完,歎一口氣,精神混亂,仰望藻井,自言自語:“中原糜爛。遼東糜爛。處處糜爛。糜爛!糜爛!倘若款事不成,虜兵重新入塞,這風雨飄搖的江山叫我如何支撐啊!”


    過了一天,朝中果然仍有幾個不怕死的言官,又上疏痛訐陳新甲暗中與東虜議和,喪權辱國之罪。其中有一封奏疏竟然半明半暗地涉及到崇禎本人,說外麵紛紛議論,謠傳陳新甲暗中與東虜議和是奉皇上密旨,但上疏者本人並不相信,蓋深知皇上是千古英明之主,非來主可比雲雲。崇禎閱罷,明白這話是挖苦他,但沒有借口將上疏的言官下獄。他的心中很焦急,眼看著事情已經鬧大,想暗中平息已不可能。可是這事情到底是怎麽泄露的呢?他不好差太監去問陳新甲,便把東廠提督太監曹化淳和錦衣衛使吳孟明叫進宮來。


    曹化淳先到了乾清宮,崇禎先用責備的口氣問曹化淳:“陳新甲辜負朕意,暗中派馬紹偷同東虜議和。事情經過,朕實不知。他們暗中議和之事,言官們如何全都知道?你的東廠和吳孟明的錦衣衛兩個衙門,職司偵伺臣民,養了許多打探事件的番子。像這樣大事,你們竟然如聾如瞽,白當了朕的心腹耳目!陳新甲等做的事,何等機密,朝中的烏鴉們是怎樣知道的?”


    曹化淳跪在地上,一邊連說“奴婢有罪,懇皇爺息怒”,一邊在轉著心思。從秘密議和開始,主意出自皇上,中間如何進行,曲曲折折,他完全心中清楚。但聽了皇上的這幾句話,他明白皇上要將這事兒全推到陳新甲的身上。


    他在地上迴奏說:“對東虜議撫的事,原來很是機密,奴婢不大清楚。如今泄露出來,奴婢才叫番子們多方偵查……”


    “偵查的結果如何?”


    “啟稟皇爺,事情是這樣的:馬紹愉將一封密件的副本夜裏呈給陳新甲。陳新甲因為困倦,一時疏忽,看過之後,忘在書案上便去睡了。他的一個親信仆人,看見上邊並未批‘絕密’二字,以為是發抄的公事,就趕快送下去作為邸報傳抄。這也是因為陳新甲治事敏捷,案無留犢,成了習慣,他的仆人們也常怕耽誤了公事受責。方士亮是兵科給事中,所以先落到他的手中。第二天五更上朝時候,陳新甲想起來這個抄件,知道被仆人誤發下去,趕快追迴,不料已經被方士亮抄了一份留下。這個方士亮像一隻蒼蠅一樣,正愁沒有窟窿嚼蛆,得了這密件後自然要大做文章。”


    “京師臣民們如何議論?”


    “京師臣民聞知此事,自然輿論大嘩。大家說皇上是千古英明之主,斷不會知道與東虜議和之事,所以大家都歸咎於兵部尚書不該背著皇上做此喪權辱國之事。”


    崇禎沉吟片刻,歎息說:“朕之苦衷,臣民未必盡知!”


    曹化淳趕快說:“臣民盡知皇上是堯、舜之君,憂國憂民,朝乾夕惕。縱然知道此事,也隻是一時受了臣下欺哄,不是陛下本心。”


    崇禎說:“你下去吧。”


    略停片刻,在乾清門等候召見的錦衣衛使吳孟明被叫了進來,跪在崇禎麵前。他同曹化淳已經在進宮時交換了意見,所以迴答皇帝的話差不多一樣。崇禎露出心事很重的神色,想了一陣,忽然小聲問道:“馬紹愉住在什麽地方,你可知道?”


    “微臣知道。陛下要密召馬紹愉進宮詢問?”


    “去他家看他的人多不多?”


    “他原是秘密迴京,去看他的人不多。自從謠言起來之後,微臣派了錦衣旗校在他的住處周圍巡邏,又派人裝成小販和市井細民暗中監視。他一家人知道這種情形,閉戶不敢出來。”


    崇禎又小聲說:“今日夜晚,街上人靜以後,你派人將馬紹愉逮捕。他家中的錢財什物不許騷擾,囑咐他的家人:倘有別人問起,隻說馬紹愉因有急事出京,不知何往。如敢胡說一句,全家主仆禍將不測。”


    吳孟明問道:“將他下入鎮撫司獄中?”


    崇禎搖搖頭,接著吩咐:“將他送往西山遠處,僻靜地方,孤廟中看管起來。叫他改名換姓,改為道裝,如同隱居的有學問的道士模樣,對任何人不許說出他是馬紹偷。廟中道士都要尊敬他,不許亂問,不許張揚。你們要好生照料他的飲食,不可虧待了他。”


    “要看管到什麽時候?”


    “等待新旨。”


    吳孟明恍然明白皇上的苦心,趕快叩頭說:“遵旨!”


    崇禎召見過曹化淳和吳孟明以後,斷定這件事已經沒法兒強壓下去,隻好把全部罪責推到陳新甲身上。於是他發了一道手諭,責備陳新甲瞞著他派馬紹愉出關與東虜議款,並要陳新甲“好生迴話”。實際上他希望陳新甲在迴話時引罪自責,將全部責任攬到自己身上,等事過境遷,他再救他。


    陳新甲接到皇上的手諭後,十分害怕。盡管他的家中保存著崇禎關於與滿洲議和的幾次手諭,但是實際上他不敢拿出來“彰君之惡”。他很清楚,本朝從洪武以來,曆朝皇帝都對大臣寡恩,用著時倚為股肱,一旦翻臉,抄家滅門,而崇禎也是動不動就誅戮大臣。他隻以為皇上將要借他的人頭以推卸責任,卻沒有想到皇上是希望他先將罪責攬在自己身上,將來還要救他。陳新甲實在感到冤枉,而性格又比較倔強,於是在絕望之下頭腦發昏,寫了一封很不得體的“奉旨迴話”的奏疏,將一場大禍弄得不可挽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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