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夜,文安睡得很沉。沒有殘酷的夢境,沒有半夜的驚悸,隻有窗外隱約的鳥鳴與車笛。寧靜、純粹、毫無雜質的沉眠。睜開眼時,已是日上三竿。令人目眩的陽光照射進來,頭頂還有明晃晃的白熾燈電力恢複了。暖氣運作正常,屋內幹燥溫暖,然而文安總覺得不舒服。關節像被人拆開了再裝上去,尤其是下麵,略微動一動,酸澀就從脊椎骨直躥上來。護手霜、黃油,還有其他黏膩的液體沾在身上,弄得床單被褥也濕噠噠的,難以忍受。更別提身後還有個大型動物緊緊摟著他,睡夢裏,還使勁把他往懷裏揉,好像企圖把他裝進育兒袋的袋鼠。文安用胳膊肘向後捅了捅,葉庭“唔”了一聲,把他抱得更緊了。“鬆手,”文安沒好氣地說,“勒死我了。”葉庭在他後腦勺上親了一口,答非所問地說:“早上好。”時近正午,某個部位還精神抖擻,在他腿上蹭了蹭,企圖擠進昨晚的地方。文安後悔了。他當初就該談柏拉圖的戀愛,精神交流是多麽高尚又美好,隻看重精神的男人又是多麽難得。他非要給自己找麻煩,結果變成了現在這樣。男人全是欲望動物,嚐到甜頭之後,就知道死皮賴臉,胡攪蠻纏,全然不顧及伴侶快要散架的骨頭。文安彎起膝蓋,踹了他一腳,然後疼得倒吸氣。葉庭又露出那種委屈的神情就挨了一下,還沒踢到關鍵部位,跟他身上的酸痛比不值一提,委屈個什麽!文安磨了磨牙,認為需要讓葉庭意識到自己的錯誤。他把胳膊伸出來,指著脖子和鎖骨上的咬痕:“都破皮了!”葉庭在出血點上親了親,看起來毫無悔意。“這裏,”文安指了指腰,又指了指大腿,“還有這裏,都青了。”葉庭伸手在附近按摩活血,眼神寫著下次還敢。“粘死了,”文安嫌棄地推開他的手,“離我遠點。”葉庭收迴了手,服務態度積極:“我抱你去洗澡。”“不要,”文安裹著被單坐起來,昨晚浴室的經曆還讓他心有餘悸,本來還在用手指清理著,突然把他按在牆上,剛洗過的地方又弄髒了,“我自己去。”葉庭顯然很失望,落寞的神情好像被主人遺棄的大丹犬。文安瞅了他一眼,忽然又拿起枕頭,往他腦袋上錘。葉庭又懵了。不做要挨打,做了也要挨打。抱著鄭墨陽傳授的秘訣“心誠與否,態度要好”,他誠懇地問:“我又哪裏做錯了?”“你!”文安掄一次說一句,“早!幹嘛!去了!”葉庭支吾起來。他昨晚情緒過載,高度興奮,完全是無意識的想要貼近眼前的人。溫熱的包裹,吸吮,緊密貼合,急劇上升的腎上腺素和多巴胺。他是有正常需求的男性,當然有那方麵的想法,隻是文安太過特殊,他很難把文安和同學的一夜情,或者小電影的場景聯係在一起。直到昨晚,在激烈的空白中,所有的想法都消失了。他隻是想要麵前這個人。文安不懂,隻是越想越氣。五年前,他碰葉庭一下,葉庭就像嗅到過敏源的患者。害他擔驚受怕,疑神疑鬼。要不是他那鋁合金的腦袋開竅太晚,他們哪至於耽擱到今天。葉庭蹭過來,腦袋湊在他的脖子上,像巡視領地的犬科動物,四處搜尋在伴侶身上留下的氣味:“現在補迴來也來得及。”嘖,男人。“哪裏來得及!”文安火冒三丈,“青春期,都過去了!”葉庭沒跟上他的思維:“和青春期有什麽關係?”文安掰著手指:“樓梯間,廁所,小樹林,爬窗戶,念情詩。”果然!葉庭咬緊牙關,就是馮諾一教唆的!“這些事,都是青春期會有的,”文安說,“過了,就不會幹了。”想了想,又氣惱地說,“因為你,這些都錯過了。”葉庭不懂,爬窗戶,樓梯間,有這麽大吸引力嗎?不過他還是討好地給文安揉肩,文安說肩胛骨疼,把他推了下去。葉庭試圖補救:“你要是想要,我們現在也能在廁所親熱。”文安直接給了他一拳,讓他滾下床,然後慢慢挪進浴室,砰一聲關門,上鎖。突然地,他有種葉庭會蹲在門外等他的錯覺。好在葉庭沒有在他洗澡時破門而入。等他擦幹頭發出來,床單被套已經在洗衣機裏攪著,地上的汙跡也清理幹淨了。葉庭站在衣櫃旁,腳邊放著打開的行李箱,正把衣服一件件疊好放進去。這家夥不會離譜到不讓做就離家出走吧。這念頭剛冒出來,文安就晃晃腦袋,把它搖了出去。當然不會了,都怪葉庭這兩天發癲,讓他有了這麽奇怪的想法。葉庭看到他,直起身子:“房子轉租出去了,機票也買好了,過幾天我們就迴去。”文安點點頭。確實,除了需要尋找的故人,他們沒有留在瑞士的理由。再說了,葉庭如果不快點迴去重啟公司,估計會被合夥人和投資人聯合追殺。前者就算了,後者可是動真格的。“好吧,”文安說,“我已經取好材了。”“取材”兩個字勾起了不好的迴憶,葉庭燃起防備之心:“那人走了沒有?”“走了,”文安說,“年假才幾天啊。”“他以後半夜叫你,你可不能出去。”“都說了,那次是時差!”葉庭一副懷疑的表情:“你們不是經常一起吃飯?”“有事情才吃的。”“我覺得他對你圖謀不軌。”“你瞎想的,我們就是去取材,”文安說,“再說了,不管他怎麽想,我隻喜歡你。”葉庭的不豫之色稍退,但仍然對之前的事耿耿於懷:“那你還為了他不理我。”“跟他沒關係,”文安說,“都是你氣的。”這句話明明是指責,居然讓葉庭沾沾自喜起來。他像橡皮糖一樣黏上去,企圖把文安塞進自己的大衣裏:“現在不生氣了?”文安沒好氣地瞪了他一眼,說:“本來不生氣,你再這麽勒我,就不一定了。”葉庭遺憾地鬆開手,繼續整理衣服。文安迴想他剛才的話他說要一起迴去。文安低頭看著腳尖,問:“你會留在北京嗎?”他的語氣漫不經心,但手把衣服都揪皺了。好在葉庭手頭忙著其他事,沒有看到。“國內的電商市場很大,我本來就打算迴來的。”葉庭說,“杜一平在中關村的創業園找好了房子,我會搬到那裏去。”文安“哦”了一聲,鬆開了折磨衣服的手,心情忽然輕盈起來。他想了想,又問:“你迴去,爸會不會消氣?繼承人那事,還有希望嗎?”“可能性不大,”葉庭說,“你也知道,我隻是候選人之一。”在鄭墨陽眼裏,孩子歸孩子,公司歸公司。他把葉庭加進名單,是因為覺得他有潛力,名單除了他,還有一串青年才俊。至於不適合的,比如文安,一開始就不在上麵。“他會把公司交給最合適的人,”葉庭說,“在他眼裏,事業是他一生的心血,可比我們有沒有錢花重要多了。”文安點點頭,反正他們也不怎麽缺錢。他轉過身,幫著收拾東西。家務很容易引發思考,整理畫具的時候,他突然覺得疑惑。就算葉庭關停了公司,鄭墨陽也不至於直接把人從名單裏劃掉,隻是一次偶然事件而已,尋仇這種事,又不是天天都有。他問葉庭:“爸你為什麽覺得,你不合適啊?”葉庭抱著電腦,腦中迴憶起波士頓河邊的談話。鄭墨陽是怎麽說的來著?“他說我戀愛腦。”葉庭迴答。第83章 北京 22歲(完結)文安的行李箱重的像鉛塊,在花園地磚上發出響亮的擱楞聲。隔著鐵柵欄,他們能看到密密匝匝的天堂鳥。花叢邊有一個高大的人影,穿著居家服,手裏拿著一把園藝剪,與周身氣場格格不入。那人手起刀落,新開的冬季花朵跌落在地,軲轆了兩下,被那人撿起來,聚成一捆,果決中透著一絲殘忍。葉庭在門口停了下來。在鄭墨陽手裏有兇器的時候,最好和他保持距離。聽到行李箱的響動,鄭墨陽直起身子,看著門口的兩個人影,手裏的園藝剪哢嚓一聲合起來,發出危險的金屬碰撞聲。他的目光從一個掃到另一個,語氣冰冷:“你們還知道迴來啊?”葉庭握緊行李箱把手,思考把它當盾牌能抵擋多久,文安往後退了一步,認為葉庭可以為他拖延一點逃跑時間。他們飛速計算逃竄路線時,馮諾一從門口出來了。兩人鬆了一口氣。“你們迴來了!”馮諾一大聲說,“冷死了,快進來!”然後他看了一眼鄭墨陽手裏的花束,皺起眉頭,“你在幹什麽?”鄭墨陽手裏的花掉了一朵:“不是你說客廳的花枯了不好看嗎?”“讓你剪兩朵,你都快把院子剪禿了!”趁這個對話的空檔,兩人提著行李,閃電般跑進屋內。這個速度,這個負重,葉庭覺得他可能打破了某個記錄。等他們在二樓卸下行李,把衣服歸置好,已經聞到隱隱的飯菜香氣。文安在樓梯口探了探腦袋,迴來向葉庭匯報,說他們老父親已經兩手空空,表情也溫和了許多。兩人壯了壯膽,走下樓,馮諾一正一邊打哈欠,一邊看鄭墨陽放碗筷。時光好像流迴到十年前,他們第一次坐在這裏,在命運的機緣巧合下,成為了一家人。他們在桌子旁坐下,馮諾一托著下巴,仔細觀察著兩個人。“這幾個月幹什麽了?”文安趕緊掏出自己畫的明信片套盒,獻寶似的遞給馮諾一,對方開心地接過來,一張一張翻閱著。鄭墨陽隨手夾了點菜,問葉庭:“之後就不走了?”葉庭簡要說了今後的打算,著重強調投資一定能迴本,鄭墨陽點點頭,露出聆聽下屬匯報的表情差強人意,繼續努力。馮諾一看完明信片,又把目光轉迴到桌對麵的人身上。兩人肩挨著肩,雖然從前也親密,但現在明顯有了某種細微的張力:“你們在一起了?”文安悄悄用手勾住葉庭的指頭,葉庭笑了笑,說是的。馮諾一思考了一會兒,忽然皺起眉頭,不滿地看著葉庭:“你憑什麽拐走我們家孩子?”葉庭震驚了。難道文安是親兒子,他是撿來的?等等,他們不都是撿來的?怎麽還有差別待遇?“我怎麽知道你是不是真心的?”馮諾一說,“我還要考察考察。”葉庭沒迴過神,鄭墨陽在旁邊說:“你大哥戲癮上身了,別在意。”馮諾一瞪著鄭墨陽:“你這人怎麽一點都不配合?”鄭墨陽把注意力轉向飯菜,顯然想從這場遊戲中抽身。文安想了想,附和一下,好像對自己沒什麽壞處,於是接下話茬,用抱怨的語氣說:“他沒給我寫過情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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