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事斷斷不行!”屋中有一女子怒喝,這聲音方中錦聽得極熟,竟是自己的母親。


    又有一個女子的聲音勸道:“阿穎,你聽我說完。不是不讓你錦哥兒考了。隻是他年紀還小,大可以再曆練一下嘛。我們家老爺還打算助他拜一位名師,三年之後再考,必能有更大成就。”


    方母冷哼一聲:“我看有更大成就的是你家愈兒吧?”顯然另一位女子是方府夫人,方孝孺的妻子。


    原來方中愈和方中錦都要參加這次會試。在外人看來,方族同時有三個青年子弟參加科舉,是無比榮耀的事情。但在方家內部,誰不暗暗把對方當做眼中釘肉中刺?更何況方中錦在京城中向來享有盛名,許多外麵的愚夫愚婦甚至把他誇成文曲星下凡。這自然會讓方族最有聲望的方孝孺一門不快。若不是有方中錦這小子的存在,自家兒子也是人中龍鳳,讀書種子。這就是人們常說的“既生瑜,何生亮”了。


    而今天方孝孺的妻子把自己妯娌悄悄請進房中,就是要設法讓她同意,叫方中錦放棄今年的科舉,三年之後再參加下屆科舉。


    這麽難辦的事情,方中錦的母親當然是一口迴絕。她並且在話中暗暗譏刺,意思是方孝孺為了讓自己兒子高中狀元,才不讓方中錦參加這次科舉。


    方孝孺夫人坐在床沿邊上,為難的望了一眼屋角屏風,又耐著性子說道:“阿穎你這話說的誅心了。是,如果你家錦哥兒今年不去參加科舉,我們阿愈是少了個對手。但參加會試的總有幾百人,我們總不能一個個勸別人不去應考?”說著撣了撣前襟,又說道,“我們老爺這麽決定,還不是為了你家錦哥兒好。希望他能通過三年磨礪收了頑童之心。到時候皇上初見他時,就覺得是個穩重大方的,之後才能更加重用。”


    方母氣笑了,端茶喝了一口道:“我家錦哥兒是怎麽頑鬧了?竟讓芙兒爹娘這麽擔心。”


    方母口中說的“芙兒”是指方孝孺夫婦的幼女,也就是今早在碼頭怒掀車簾的姑娘。她年紀最小,集萬千寵愛於一身,性格不免天真任性了一些。方族中提到“玩鬧幼稚”,人人想到的都是這個姑娘。方母故意提她名字,暗有譏刺之意。


    此時屏風後麵傳來一聲怒喝:“怎麽頑鬧?你問得到好!”原來竟是方孝孺從後麵走了出來。


    方孝孺方臉膛,一部長須飄在胸前,頗有大官老爺的威嚴之氣。隻聽他說道:“方中錦這小兒,今天早上在碼頭上無事生非,砸了兩個舉子的飯碗。”


    方孝孺本來擔心自己妻子無法說動方母,早就在屏風後麵躲了半日,此時既然已經被激地走了出來,便大喇喇往太師椅上一座,接過妻子遞來的茶水,又說道:“我方孝孺多年來謹言慎行,總算皇上知我忠心,士林也給我點麵薄麵。可你兒子卻在外麵打我的臉!”說著把茶盅往桌上一頓,“明明是他砸破別人飯碗,但外人隻會說我方孝孺縱容子侄,仗勢妄為。你信不信,明天就會有禦史台的人到皇上麵前參我一本?”


    “我自己兒子我最知道,”方母聽罷寒著臉說,“他雖然年紀還小,做事已經有分有寸。你說他莫名其妙砸別人飯碗,我是不信的。待我迴去問問他,是不是哪個孩子氣的惹事在先,他幫忙出頭在後。”


    “哼,我還冤枉他了?”方孝孺氣得胡子發顫,對門口高聲喊道,“福海,進來迴話!”


    老仆福海早在門口等了大半日了。他聽到老爺傳喚,便小心翼翼的挨進門裏。他也不敢抬頭,隻彎腰站在門邊上迴道:“小的在。”


    這老仆不是別人,正是今早在碼頭上出麵打圓場的那位。


    “當時是怎麽迴事?你說給大夫人聽”方孝孺問福海道。他心中篤定,若是把今天早上發生的事情鬧開了,定能讓方母啞口無言。


    “迴老爺,當時我們一行人到碼頭上接幾位公子。碼頭邊上有幾個舉人老爺吃餛飩。本來相安無事,誰知錦少爺突然就拿彈弓砸破人家飯碗。”


    “可是別人無理在先?”方孝孺滿意地靠在椅子裏,繼續問道。


    “小的確實沒看到。”


    “好了好了,你們一句一句都串好了供,在這裏唱戲給誰聽呢?”方母氣得渾身發抖,打斷他們的對話。她站起身子,對著方孝孺說道,“你們這方家的飯我是不吃了,你們方家的人我們也不做了!”


    方母丈夫早亡,這麽多年來獨自把兒子拉扯大,吃了不少暗虧。此時她心中已經認定,方孝孺今天會為了替自己的兒子科舉掃除障礙,做出勸她放棄考試的舉動來。三年之後怕又要為了別的什麽人來排擠自己這對孤兒寡母。她們母子二人隻要在方家一日,便要受到方孝孺的控製一日。她又憤恨說道:“我明日就去衙門辦理移籍,我們母子二人要徹底從方族中分開單過。”


    “做不做方家人是你們自己的事。但我今天必要為了那兩個不相幹的學子討個公道。”方孝孺克製著臉上的得意神情,說道,“今天我已經將方中錦的名字從參考文書裏劃掉了。今年科舉已無此人!你們還是迴去好好反思,節儉度日。爭取三年之內不餓穿肚皮吧。”說完這句,方孝孺才覺心中舒爽。他篤定方中兢母子隻不過是家無恆產的一對可憐人。如果失去了方孝孺的支撐不知能活多久。他們就如同秋天的落葉一樣脆弱,若是真的脫離方族,更省得他操心。


    方母卻氣的腦內轟鳴,雙唇發顫,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兒子能夠高中狀元”是支撐著她十幾年來活下去的唯一希望。好不容易熬到今年。兒子一路考試爭氣,功名已經擺在眼前。卻被方孝孺如此斷送了希望。她心裏隻有一個念頭,便是這方家再也不能呆了。她強撐著膝蓋一步一步往屋外走。直走到二門外,兒子竟然已肅著臉站在門口等她。她頓時覺得渾身一鬆,兒子立即上來扶住將將欲倒的母親。方母舌頭發苦一句話說不出來,兒子方中錦倒也一句不問。


    方中錦就這麽攙扶著自己的老母親,一步一步的朝方府外走去。園中眾人愣愣地看著二人背影,一個老弱無依,一個肩背挺直。像是淡墨慢慢在水中渲開,終於不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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