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光荏苒,一轉眼到了大明建文四年。朱元璋和劉伯溫都已經長眠於地下。而朱允炆也已經繼位四年。此時元宵才過,天已蒙蒙亮,初生的陽氣正要一點一點逼散寒意。


    京城通濟門口不似往年熱絡。城門高聳,厚城牆內本該是南京城最熱鬧的街市——濟門街,此時開了鋪門,準備做生意的店家卻才剛過半數。另有好幾家門上都積了一層薄灰,顯是關門一段時日了。長街上沒幾個閑人,間或能聽到一聲狗吠。


    若是往年,您往城門外一望,大清早的碼頭上也必是人頭攢動。可今年卻顯得一派蕭條氣象。


    江上不時也有些船隻靠岸。大多是小船,上岸的也都是些書生。窮的背著書囊,幾人一道下船。富得便能獨享一艘櫓船,又有書童家仆伺候。這些書生都是要來參加今科春闈的新舉人。


    這正是用早飯的時辰,幾個囊中尚有些羞澀的舉人老爺便不急著進城,在碼頭上尋個餛飩攤就坐,要了熱餛飩吃。


    賣餛飩的是個矮小敦實的紅臉膛漢子。穿短襖,挽著袖子,冷天出了一臉汗。爐火燒得正旺,大鍋上水咕嘟咕嘟冒泡,白餛飩在鍋裏翻著筋鬥。矮漢兩手連抄,盛就一碗餛飩,遞到旁邊小桌上。一個青年書生把餛飩讓到對麵藍衫中年書生麵前。藍衣書生謝過,並不急著吃。等青年書生麵前也有一碗,才用調羹撥弄湯碗,吹散熱氣。


    “晚生這次上京,竟能與吳先生同舟。真是天大的福氣。”青年臉頰泛紅,眼裏滿是興奮。


    吳姓中年書生淡笑道:“陳賢弟太過客氣。你我同赴此屆恩科,今後大有可能便是同年。你稱我先生豈不是折煞了我。愚兄癡長你幾年,賢弟便稱我一聲連濤兄吧。”


    “連、連濤兄!”陳姓書生喜的笑裂了嘴。


    吳連濤在江蘇一帶名頭甚響,文采書畫俱佳。據傳先帝也曾動過招攬之心,知府曾派人請他去赴宴。哪想這吳連濤的家人說他喝的大醉,等了三日也不醒,直把知府等的心冷。自此以後,吳連濤的隱士之名傳遍了江南。今日能與吳連濤稱兄道弟,他日自是一番助力。


    “吉采賢弟。”吳連濤笑著應和,心中微感自得。看來他吳連濤的名聲,即便是到了京城也算叫得響。


    “連濤兄多年不願出仕,此次出山必是為了輔佐新君,開創盛世來了。”


    “吉采賢弟過譽了。我本是逍遙慣了的,京中更是人才濟濟。方公、解公等都是讀書人中的楷模。又哪需要我輔佐?”吳連濤口中的方公指的是方孝孺,而解公指的是解縉。這二人皆是新皇正要大用的宿儒,他接著又道,“我此次進京,卻隻盼以自身綿薄之力報效皇恩。今上登基以來對我們讀書人著實不薄啊。”


    二人正談著,城門處忽起喧囂。幾匹健馬從門中掠出,後又跟著幾輛馬車並幾名步行的隨從,唿唿擁擁、滿滿當當地排在本來空曠的碼頭上。看這些馬車車廂都做暗棕色,既無燙金也無刺繡,仆從也多身著暗色衣裳,粗看毫不起眼。但吳、陳二人畢竟都是從江浙一帶富庶之地而來,一眼便識得馬車和仆從身上的布料都是上好呢料。馬車內還隱隱有熏香脂粉味飄了出來。再定睛細看,馬車燈籠上高挑一個“方”字,難道竟會是方孝孺方公家的車馬?


    陳吉采笑著向餛飩攤主打聽道:“店家,這是什麽陣仗啊?”


    “兩位老爺若問別的我是不知道。”餛飩攤主手上活計不停,用下巴指了指車馬陣笑道。“這是哪家哪府我倒能猜出幾分來。”


    “兩位老爺剛上京來可能不知,這個年節又有車馬到碼頭上來接,多半是有哪位大員的家人來迎迴鄉應試的衙內公子。”


    陳吉采搶問:“可是方孝孺方公家的?”


    “京城中姓方的沒有一萬也有幾千,但您看到排首空著三匹高頭大馬沒有?一家能同時有三位公子中舉,全京城估計也就您說的方公這家了。其中又有方中錦公子已奪了解元,這迴是奔著三元及第來了。京城賭坊中哪個不壓了方公子做狀元老爺的?”


    吳連濤聽罷隻淡淡說了一句:“記得方公是寧海人呐。”


    陳吉采便也不再與賣餛飩的言語,但兩人都吃的極慢。心中皆盤算著要等方家三位公子上岸,看看究竟是何方神聖。


    大明朝每有一省便能出一個解元,一場會試裏要坐下十來個解元,原也沒那麽稀奇。隻是江浙二省向來人才輩出。又因先帝分了南北榜,能考取貢士的學子中,南卷取十分之六,北卷取十分之四。南方學子要在科舉中脫穎而出更是難上加難。要知南卷涵蓋之地都是人傑地靈的所在,自有科舉以來能入到三甲的,十之八九來自南方。到了洪武三十年那場殿試,錄取的五十一人竟全是南方人。這便犯了北人的眾怒,一紙連名狀遞到了禮部,狀告主考官結黨營私。這下先帝震怒,殺一批流放一批。八月又辦一次殿試,全都取了北人,這才平息。自此之後,便以南北卷取士。原來占了八九成的南方學士現在隻能取六成。這樣一來,還能進入貢院參加會試的哪個不是從千萬人中衝殺出來的翹楚?而這其中又是江蘇和浙江兩省人最多。兩地學子也多暗暗較勁,隱隱然將對方視作走上仕途的最大對手。


    吳陳二人都是從江蘇來的學子,所以聽說有浙江來的解元,便格外留心,要看看他們是何方神聖。


    他二人及碼頭上的車隊人馬都等了半響,終有一艘大船從寒江上緩緩駛來。二人見碼頭上其餘眾人都精神抖擻起來,心中皆道一聲:“來了。”


    待得船靠岸,二人細看便知這是一艘千料大船,雖沒有雕梁畫棟,卻也掩不住通身的氣派威儀。船上先是下了幾個健仆鋪好踏板,待船停穩,便有一位二十出頭的公子先下了船,後麵伴著一位二十七八歲的公子。年輕的那位看著斯文俊俏,年長的那位也是穩重大方。都穿著上好絲綿料衣裳,披暗色呢料大氅。發髻上一鑲青玉一鑲白玉,比起京中那些世家公子,顯得古樸莊重。而在吳陳二人眼裏卻是氣派不凡,隻猜不出哪位才是得中解元的方中錦。待二人的書童仆從也下了船,又從船上走下一位十七八歲的公子。此人看著雖年輕,卻生的高大俊朗,劍眉星目。身上棉服倒也是上好質料,漿洗的筆挺,卻能看出是常穿的。背上背著個包袱,沒有仆從攙扶,蹬蹬幾步從踏板上走下,卻是穩如平地。看他通身精氣神,沒人敢當他是個下人。


    那餛飩攤主識趣,湊到吳陳二人身邊說:“兩位老爺,按年齡推算,這為應該就是方中錦方公子了。”


    二人上下打量這方中錦,瞧他如此年輕,樣貌又生得好,在京中還享有大名,心裏暗生出不知是輕視還是嫉恨的情緒來。


    卻見方中錦忽然目光朝他們轉來,兩人心口皆是突地一跳。直到他又輕描淡寫地看向別處,似乎隻是眼光隨意掠過,並沒有發現他二人的窺視。他兩各自拿起調羹,在碗中亂劃。隻是心中慌悶,一時緩不過來。


    先前上岸的兩位公子早已走到了幾輛馬車前。依次對著每座車廂行禮問好。這些馬車廂自始至終沒一個掀起簾子的,隻隔著厚車壁傳出女子淡淡的應答聲,顯然是家中的女眷長輩。


    吳陳二人坐的有點遠,依稀能從對話中聽出年輕的公子叫方中愈,年長的那位叫方中儉,加上最後上岸的方中錦,這三人都是方家族中的青年子弟。


    此時方中錦也同前兩位一樣對著幾輛馬車依次行禮問好。待到最後一輛馬車,車廂裏忽然傳出清脆稚嫩的女子聲音:“錦哥哥真的不來住嗎?”


    方中錦迴答道:“母親想念我的緊,這次迴來定要在家中好好侍奉她。”


    哪知唿啦一聲,一隻青蔥玉管般的小手掀開車簾,露出一張氣怒的小臉,“就不能請大伯母也到家裏來小住嗎?”


    方中錦一怔,便對那小臉的主人說道:“我迴鄉三個月,自家宅中有些家具都壞了沒人修補,我要趁這些日子把家中修葺一下,好讓母親住得安心。”


    那女子也知道錯了,放下車簾說又道:“那你可要多來走訪。”


    遠處吳陳二人看到這一幕,心中納罕。


    陳吉采先壓低聲音道:“京中風物到底不同,這小娘子長得周正,怎麽說掀簾子就掀簾子?拋頭露麵,同一個村姑似的。和男人說出來的話也真是……”


    吳連濤低聲道:“畢竟是到了天子腳下,即便是大戶人家的閨女也更活潑些。我看他們對話應是堂兄妹,想來是年紀小不知避忌。若不然,那倒真是齷齪得緊。”說著嘿嘿笑了兩聲。


    陳吉采更是肆無忌憚地說道:“哎,吳兄你不知道。這堂兄妹間的故事才叫多那。否則市麵上哪來那麽多話本故事可看?別看是小小姑娘,牆頭馬上的花樣手段不比姐兒們的少。”


    忽然他眼角瞥見方中錦轉身麵向他們,從袖中拿出一副彈弓來。再聽哐哐兩聲,麵前的兩隻碗霎時裂開,冰冷的餛飩湯汁濺了二人一臉。


    二人氣急,瞪著方中錦卻不知如何發作。但見他又迴過頭去不作理會,二人就想質問一句也沒了對象。吳連濤口中說道:“好好好!”氣紅了臉再卻也說不出別的話來。


    方中愈、方中儉這兩位公子見了此事心中都覺麻煩,不想招攬在身。過一會才有一個管事模樣的人走上前來,對二人打躬作揖,道:“二位老爺,我族中少爺年少無知,衝撞了二位。小的在此代為陪個不是。”說著從袖中掏出二兩銀子,“這些銀錢請二位老爺收下,重新購買衣衫。”


    那管事不知二人身份,看他們穿著儒衫猜測可能也是舉子,心中大感頭痛。這方中錦脾氣古怪,才上岸便惹來麻煩,迴去也不知如何稟報是好。他雙手捧著銀子半天,卻無人來接。


    吳陳二人眼瞅著方中錦始終不理他們,方家又沒一個主人出麵,竟派一個老仆出來打圓場,顯是看不起他們。吳連濤隻好從鼻管中哼了一聲:“方家勢大,吳某領教了。”帶著行李甩袖離開。陳采吉也瞪視岸上眾人一眼,緊跟著吳連濤走了。二人心中暗暗發誓,待得金榜題名之後,勢必要報此仇。


    岸上餘人也紛紛跨馬上車,車隊又緩緩駛入城門。片刻間,碼頭上隻留下一個幹瞪眼的餛飩攤主。


    “得了,我那上好的景德鎮瓷碗啊!”攤主心疼地長歎一聲,認命收拾桌上的狼藉。卻見打碎碗的是兩枚銅錢,正夠碗錢。心中這才轉怒為喜。盤算著,這麽好的故事該怎麽添油加醋說與人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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