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中十五月最圓,好大一塊銀盤掛在天上,清輝粼粼,如水波蕩漾,落在這山上樹上石頭上的積雪上,就多了些霧蒙蒙的樣子。


    這一水池潭裏也多了好大一塊銀盤。


    水波蕩漾,銀盤被攪亂了,蘇木仍舊不覺得怎麽,雙手捧水拍在臉上。再而後,隨手扯掉腰上上的破布條,血跡早已經從布條上滲透出來,撕扯下來的時候,疼得連連倒吸涼氣,而後才把身上其他衣物都丟在岸邊。


    就瞧著這寒氣森森的冬湖,蘇木猶豫許久,這才一咬牙一跺腳,拚了命的直接跳進水裏,嘩啦一聲,痛哼一聲。


    池潭當中有一大石,如龍角而出,那大石背後,瑞雯早便褪盡衣衫,正清洗一身的血汙。聽見聲響,瑞雯動作稍稍一頓,而後從大石後麵探出頭來,瞧見蘇木浮在水麵上齜牙咧嘴的模樣,眼波微動。


    而後又神色稍黯,偷偷躲了迴去。


    漸漸適應了這水中冰寒,身上的傷口也已經沒什麽痛覺,蘇木這才遊了過去,在石頭這邊停下,小心翼翼地清洗傷口,嘴裏罵罵咧咧:


    “直娘賊的,等我什麽時候逮到斯維因那個該死的混蛋,也得讓他嚐嚐這個滋味!”


    “...你以前不會罵人。”


    瑞雯的聲音從石頭後麵傳來。


    上次在那座峽穀的時候,死了那麽多人,也沒見蘇木破口大罵。是因為那些破事兒到了自己身上,就原形畢露了,還是因為這一年沒見,真的變了?


    瑞雯靠在石頭下麵,胸前飽滿浸在水光當中,略微出神。


    “你變了。”


    “我?變了?”


    蘇木聞言一愣,隨後又猛地沉下臉來。


    “關你屁事!”


    冷哼一聲之後,蘇木似乎覺得這麽說話不太妥當,又啪的一聲給了自己一個嘴巴。這次是學乖了,沒太用力,否則這臉上就又得多出一個猩紅的巴掌印子。


    “...素馬長老是你殺的。”


    稍稍沉默了片刻,蘇木忽然開口。


    另一邊的瑞雯沉默不語。


    等了許久也沒等到迴應,蘇木很快就沒了耐心,擦洗傷口的手指不小心略微用力,又是“嘶”的一聲。


    “是我殺的。”


    瑞雯這才迴答。


    石頭的另一邊傳來嘩啦一聲,瑞雯重新潛到水下,然後遊去岸邊,不顧身子仍舊濕漉漉的就把衣裳全都穿戴整齊。然後拎起那把斷劍,提上包裹。


    卻岸邊的灌木叢裏忽然走出一個滿身滿臉都是血汙的男人擋在她麵前,一身的腥氣煞氣,殺人大斧上滿帶著血跡,倒鉤上還掛著不少碎肉。


    蘇木隻穿了褲子,提著黑刀追了過來。


    “又一個人情?”


    他看向西倫貝爾。


    後者耷拉著眼皮瞄一眼蘇木,話也不說,徑直走過瑞雯身旁,在岸邊蹲了下來,雙手舀了一捧冷水拍在臉上。


    “不必了。”


    那個憊懶的家夥這才迴應一聲,順手把那柄殺人大斧遞到水裏隨意地攪晃兩下,弄掉了那些掛在斧刃背麵倒鉤上的碎肉,這就算是清洗過了。


    “我沒打算幫你,巧合。”


    他轉身去到一旁的樹下,然後抱著斧柄盤坐在地,一隻手托著下巴,昏昏欲睡。


    蘇木正準備強提一口氣,畢竟前不久的時候才剛剛用盡了三口氣,如今雖說有所休整,可這一口氣能不能提上來,不試試是不知道的。但西倫貝爾這句話卻讓他險些岔了氣,也好在隻是剛剛清空了胸膛裏的濁氣,否則真要等他提了這一口氣再出聲,無論這口氣成與不成,蘇木都是要罵娘的。


    懶得搭理這個不按套路出牌的家夥,蘇木眼神漸漸沉寂下來,吐氣,提氣,鼓動血氣,一氣嗬成。盡管中間險些沒能把血氣鼓動起來,卻終歸還是成了。


    “看在你先前舍命救我的份兒上。”


    蘇木平舉黑刀,眼神凜冽。


    “要麽,其中另有隱情,說清楚。要麽,殺了我,然後你就可以走了。”


    聞言,瑞雯一直躲閃的眼神終於對上了蘇木的眼睛,然後下意識地退了一步,喘息聲顫抖著漸漸粗重,連連搖頭。


    西倫貝爾略微抬眼,然後皺眉,臉上露出些許厭煩。


    “如果沒有隱情的話,那就舉劍。”


    蘇木逼視著瑞雯,神情冰冷,一身的殺氣。


    但她始終抗拒著。


    “舉劍!”


    蘇木臉上的表情忽然猙獰起來,咆哮著又說一遍。


    素馬長老的死,一直以來都是蘇木最難以直麵的過往,倘若沒有遇見瑞雯,一切安好,隻是偶爾夜深人靜了忽然想起來,免不了一陣悔不能及的自責和愧疚。卻如今見到了,就怎麽也不能退避,哪怕這一口氣隻是強行提起,是金玉其外,是故作姿態,也得拚上這條命才行。


    他確實不怎麽想死,但這種時候除外。


    無關死與不死,而是關乎到更重要更深沉的東西。


    誰都不能逃避,無論蘇木,也或瑞雯,包括那至今也不知身在何方的亞索。


    這是必須直麵的過往,哪怕十年百年之後,仍舊如此。


    可瑞雯始終無動於衷,她看著他,抿住了唇瓣,沉默不言。


    蘇木再也沒有任何耐心,跨出一步,聲音沙啞地低喝一聲,黑刀斬出一道凜冽弧光。


    多年以來戰鬥的本能讓瑞雯下意識舉起了那把斷劍,盡管她也曾想過就此了結,可本能終究還是戰勝了一切。隨後鏗鏘一聲,火花四濺,蘇木這一口氣至此了結,碰撞的力量險些讓黑刀脫手而出。他身形踉蹌,退了數步,口中溢血。


    握刀的那隻手微微顫抖著,用了許久才終於穩定下來。


    蘇木很直觀地感受到了自己的狀態究竟差到了什麽樣的地步,五髒六腑,全身上下,沒有一個地方不在用疼痛刺激著他的神經。那許多勉強愈合的傷口也再度撕裂開來,鮮血淋漓。


    盡管如此,蘇木還是站直了身子,喘息聲像是破風箱一樣。


    他抬頭看向瑞雯,死死咬著牙關,近乎溢血,然後舉劍。


    “...我求他把它打碎,像你知道的那樣。”


    瑞雯的眼眶紅了起來,終於開始妥協,說話的聲音裏帶著哽咽,瘦弱的身形顫抖不止。


    “是嗎?”


    蘇木笑了起來,語氣裏帶著些嘲諷。


    曾經善意指引過她的人對她心生懷疑,無情的現實像是鋒利的碎片,狠狠地刺痛了她,直到深入迴憶的骨髓。瑞文痛苦著,模糊地想起了那個景象——素馬長老的聲音寧靜平和。他的冥想室中氣氛凝重,帶著思想和焚香的重量。素馬長老並沒有評判她,也沒有評判她的負擔。


    銳雯看著麵前這個曾經善意指引過她的人,一個字也說不出來,心裏的劇痛蔓延到全身,直至握劍的雙手,劇烈地顫抖起來。


    破碎的劍刃帶著粗糙的能量撕裂包裹,匯聚成劍,耀眼的光芒在地上投下斑駁的影子。


    “我知道你一心求死。”


    蘇木收斂了那不含善意的笑容,眼神裏悸動著複雜的情緒。


    但這並不是饒恕的理由。


    “這是素馬長老曾教授於我的武道。舉劍。”


    蘇木的聲音變得平靜無比,他沉下腰胯,隻是哪怕再怎麽勉強也沒辦法提一口新氣,就隻得作罷,然後吐出一口濁氣,強迫自己的內心徹底冷靜下來,眼神沉著而又漠然地盯著眼前之人。


    一直以來侵擾瑞文的鬼魂忽然傾巢出動,她麵露懼色,險些跌倒在地,然後胡亂地尖叫起來,向著那些鬼魂狂亂地揮砍。


    蘇木不知道她在做些什麽,但這些毫無意義的舉動卻讓他越發惱怒。


    漆黑的刀刃格擋了瑞文的悲傷、恐懼和狂怒,把她拉迴了現在。


    這次,黑刀脫手而出。


    蘇木雙手僵硬地懸在半空,站在她的麵前,喘息劇烈搖搖欲墜。但她卻呆傻著站在原地,身體顫抖著,似乎還沒有完全清醒。


    “殺了我,你可以走。”


    蘇木的聲音已經格外虛弱,他隻能竭盡全力地將雙手捏緊拳頭,擺出架勢,然後毫不猶豫揮拳直上。


    他跟著克裏斯學了很多亂七八糟的東西,就像他跟抱有反對意見的洛霞說的,萬一被人打掉了手裏的刀劍,難不成要束手待斃?事實證明,蘇木才是對的,盡管瑞雯根本沒打算立刻要了他的性命,但這種事不會再有第二次。


    迎麵的拳頭直接打在了瑞雯的臉上。


    盡管蘇木的氣力早已耗盡,但瑞雯仍舊踉蹌著後退倒在地上。


    她終於徹底地清醒過來,滿布老繭的手指觸碰著紅腫的側臉,然後抬頭看向這個曾經對她抱有善意的男人。


    那雙眼睛裏已經不再包含絲毫善意,取而代之的,則是痛苦,自責,和深深的怨恨。


    怨恨自己,也怨恨著她。


    彼時的和平已經不可能存在,瑞雯的眼眶紅了起來,淚水難以自抑地劃過臉頰,與之相仿的痛苦自責和怨恨讓她感受到了最為深切的悲傷。這一切本不該是這樣的,但現實卻往往不如人意,反而在你已經紅腫的臉上再來一拳。


    蘇木不打算等了。


    “如果是你見到了素馬長老,就麻煩你代我致歉,而如果是我...”


    他的眼神已經說明了一切。


    拚盡全力的崩步進拳!


    瑞雯的眼睛裏倒映出蘇木的拳峰,唿嘯聲近在咫尺,短暫的一個愣神之後,那把武器上的諾克薩斯魔法就已經發出劇烈的咆哮聲,依靠著魔法能量匯聚成劍的破碎劍身刹那間分散開來,頂端的一小塊碎片也遊離而動。


    拳勢未到,符文大劍上的能量已經坍縮,頂端的那塊碎片似乎再也無法承受住魔法的充盈,猛地崩射出來,直衝蘇木的喉嚨。


    急而又急,唿嘯聲刺耳無比。


    蘇木看得很清楚,致命的死亡氣息撲麵而來,但他再想要躲過已經全然不太可能。


    似曾相識的一幕讓瑞雯瞳孔驟縮,心髒狂跳不止。她瞪大了眼睛,不敢置信,近乎哀求一般地嘶喊著,想要挽迴這一切。但碎片卻一去不迴,那一般刺耳的唿嘯聲一如昨日,而鮮血迸濺、喉嚨開裂的場景,存在於迴憶或是幻覺,似乎也已經交織重疊著出現在眼前。


    鐺!


    火花四濺。


    殺人大斧和碎片一同崩開。


    瑞雯撲倒了蘇木,兩人滾做一團,摔在地上,然後蘇木仰頭噴出大口的鮮血,全身上下每個地方都在針紮般地刺痛著。


    收起投擲動作的右手之後,西倫貝爾這才耷拉著眼皮,一臉厭煩地起身走了過來,撿起那柄殺人大斧,拎在手裏,而後看了一眼剛剛抬起頭來,仍是心有餘悸的瑞雯。


    她臉上掛滿了淚痕,止不住地抽噎著,咚咚狂跳的心髒聲像是擂鼓,卻仍在手忙腳亂地確認著蘇木的安危,然後又哭又笑,像個傻子。


    殺人大斧一人等高,斧大如門板,背有倒鉤,帶著唿嘯聲指向瑞雯。


    西倫貝爾一向憊懶的眼神裏滿帶寒光。


    “苦情劇,一次就夠了。”


    然後大斧挪向躺在地上的蘇木。


    “你也是。”


    說完,西倫貝爾冷哼一聲,重新扛起大斧迴去之前的地方,滿身血汙地靠在樹下休息。


    瑞雯已經重新冷靜下來,從蘇木身上離開,低著頭,坐在旁邊。


    蘇木躺在地上劇烈地喘息著,瞳孔縮了又縮,那一瞬間死亡的陰影籠罩而來,他甚至可以記起自己見到了千玨的身影——月輝清冷,水中月也是天上月,溫柔的羊靈蹲坐在湖泊水麵上,手裏拎著一把羊弓,臉上帶著惡狼的麵具,而那帶著白羊麵具的狼靈就伴在身旁,一同望來。


    是坦然接受,或者抗拒不遵?


    它們好像問了這個問題,但,說話的,是羊靈,還是狼靈...


    蘇木晃了晃腦袋,把這一切都當作幻覺,拋之腦後。


    勉強坐起身子,蘇木又禁不住咳出一口淤血,這才感覺腑內通暢了一些,隻是刺痛依舊,怕是內傷外傷已經相當嚴重,再之後,又是否還能在重重追殺之下安然逃離,就不得而知了。


    他看到坐在一旁的瑞雯還在低聲啜泣著。


    “你殺了素馬長老,但你不是兇手。”


    蘇木撿起那塊落在他身邊的碎片,拿在手裏細致地撫摸著。


    他可以想象到這塊碎片射向素馬長老時的模樣。


    “對不起,對不起...”


    瑞雯狠狠地咬著唇瓣,咬到出血,瘦弱嬌小的身軀無助地顫抖著,聲音哽咽,眼淚一顆顆砸在地上,摔得粉碎。


    “我找到他。我哀求他...”


    “我求他幫幫我。打碎這個。打碎我...”


    瑞雯嚐試咬清每個字,卻被激動的情緒徹底壓倒,隻能哽咽著訴說。


    蘇木輕輕“嗯”了一聲,把碎片握在手裏,任由鋒利劃破了自己的手掌,血色嫣紅。


    “素馬長老的確試著摧毀了你的劍。”


    一口長氣緩緩吐出,蘇木仰頭看向天上的月亮,漸漸出神。


    “但是,銳雯,過往已經鑄成,我們無法改變。”


    蘇木忽然苦笑一聲,連連搖頭。


    “你不是有意要殺害長老,是賊老天捉弄人。現實總喜歡利用巧合來鑄就悲劇,因為這可以讓故事看起來更有意思,迴味無窮。說實話,我不怎麽喜歡。”


    “但你們都該原諒自己。”


    西倫貝爾忽然抬起眼皮,看起來格外費勁,然後重新垂了下去。


    真難得,這個一向憊懶的家夥會主動開口說話。


    蘇木沉默了片刻,隨後輕輕點頭。


    他踉蹌著站起身來,歎了口氣,把碎片擺在瑞雯麵前,和其他的碎片擺在一起。


    然後走到湖泊岸邊,蹲下身子,伸手在水裏晃了晃手上的血跡,用另一隻手舀起冷水拍在臉上,一下又一下,直到自己足夠冷靜,把那些哀傷和後悔全部凍結,堆積在記憶的角落,就此塵封。


    “素馬長老教導我,應該直麵自己。”


    他低頭看著水麵出神,沾了水的發絲上掛著淩亂的水珠。


    他在跟瑞雯說話。


    “過往的沉重不是束縛,而是警鍾,咱們都該直麵自己。然後,活著,贖罪。”


    瑞雯依然坐在那兒,動也不動,緊緊地抱著自己,把頭埋在膝蓋裏,哽咽著,顫抖著,月光拉長了她的影子,無助而又孤單。


    蘇木忽然一個猛子紮進水裏,他需要冰冷和刺痛來幫他擺脫。


    水聲裏,瑞雯忽然大哭起來,兩隻手不停地抹著眼淚,抹不幹淨,坐在地上像個犯錯之後挨了訓斥的孩子一樣,哭得嘶聲力竭。


    望舒上中天,清輝皎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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