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目光冰冷地直視著窗外,努力將思緒抽離,遠遠遁逃到聽不見他聲音的空白虛無裏。


    不去看,不去想,也永不原諒。


    “我作夢也沒想到,後來你就消失了。”他喉頭嚴重緊縮,聲音幹澀沙啞,“我一直找不到妳,你就像人間蒸發了一樣。”


    她神色漠然。


    “當時,我整個人都慌了、亂了,嘴上說得很硬,私下卻忍不住到處找你,我也不知道我到底在幹什麽,隻知道那陣子的我完全不像我自己。”他澀澀地苦笑,臉上再也藏不住憂鬱的痕跡。“後來,真的找不到你了,我還是被自尊拉著鼻子走,死也不肯承認傷害了你,隻是一昧地催眠自己,反正我本來就玩膩了,本來就想跟你分了,所以也沒什麽大不了的。”


    花小薑嘴角浮起一朵隱隱的冷笑。


    她不再相信從他口中說出的每一句話,也不再相信他趙子安會有良心不安,感覺愧疚的時候,這一切種種,都隻不過是為了要再將她玩弄於手掌心的使倆罷了。


    就像十二年前,他讓她錯以為自己遇到了知音,遇到了一個真正愛她的人。


    然而,這隻不過是一場卑劣而殘酷的遊戲……


    她,花小薑,已經不是當年那個單純夢幻而無知的少女,隻要稍微得到一丁點施舍的溫柔,就挖心掏肺的傾盡所有全給了他。


    “小薑,對不起。”他臉上滿是痛苦與自責。“我不該那樣對你……全是我的錯。”


    “你永遠不知道自己對我做了什麽。”她終於緩緩開口,目光直視著他悲傷的眼底。


    “我知道--”


    “不,你不知道。”她側然地笑了,閃爍的眸光裏有一絲瘋狂。“不過我不會讓你知道的,我要讓你一輩子都沒有贖罪的機會,一輩子--”


    “小薑……”趙子安深深撼動了,嘶啞艱難地道:“我承認我是個徹頭徹尾的大混蛋,我年少無知又愚蠢,不懂得珍惜別人的真心,可是你的離開像重重一個巴掌撂醒了我,我……”


    “趙總,你太抬舉我了。”她冷冷地看著他,“還有,對我用不著演癡情男子那一套,閣下多年來的豐功偉業可都記載在八卦周刊的那本花名錄上呢!”


    “那是因為--”他欲言又止。


    “要向我炫耀你多迷人、行情多好,所以肯垂青於我,是我的無上光榮?”她諷刺問道。


    “不是那樣的。”他神色黯然,低聲道。


    “你猜怎麽著?”她一挑眉,“我、不、在、乎!所以你也用不著跟我解釋,還不如把那個時間省下來多泡幾個妹吧。”


    趙子安深深地望著她,心底挫敗而痛苦。


    明知道小薑絕不會原諒他曾經給她帶來的傷害,他卻還是想傾盡全力去彌補、去挽迴。可是他真的不知道該怎麽讓她明白,當年那個致命的錯誤,也對他的人生造成了多大的影響。


    “你應該累了。”他長長吐了一口氣,溫和地開口,“好好睡一覺,有什麽事等身體養好了再說,好嗎?”


    “我是要睡一覺,”花小薑疲累的閉上眼睛,“但我跟你沒什麽好說的了。”


    趙子安默然不語,隻是替她將被子拉好,大手始終緊緊握著她的掌心。


    花小薑住院一個禮拜,趙子安寸步不離地守了她一個禮拜,直到出院的那天,還堅持親自開車送她迴家。


    她不想再跟他多作爭執,但是也沒給他好臉色過。


    打開睽違了七天的家門,花小薑迴頭看著他,“以後,不要再出現在我麵前了。”


    幾天下來也瘦了一大圈的趙子安凝視著她,疲憊神情裏仍帶著堅定的固執之色。


    “我不會答應你這種事。”他平靜地迴道。


    “不管你做什麽都是沒用的。”她也不想再為了他大動肝火,語氣淡然,“你走吧。”


    “妳好好休息。”他舉起手想碰觸她的臉頰,最終還是在她冰冷的閃躲下,隻得頹然地收迴。“我會再來看你的。”


    “不要再來了。”她在跨進門的刹那,背對著他扔下了一句話:“床伴的約定正式取消,以後我不會再跟你聯絡。”


    不理會他會有什麽反應,她反手關上門,再一次將他推拒於生命之外。


    花小薑像是終於自戰場歸來的老兵般,步履沉重地走迴房間,隨即全身力氣被抽光了般地癱倒在熟悉的單人床上。


    四周很靜很靜,靜得隻聽得見床頭櫃上鬧鍾指針走過的滴答響,還有她胸腔裏一下比一下跳得更重更痛的心跳聲。


    為什麽人生有那麽多的為難、那麽多的苦?


    --因為這世上的事,永遠無法像離譜的八點檔般,不管犯下了多少錯誤、經過了多少折磨,最後隻要應觀眾要求,一切的悲傷都可以被合理的消輯、遺忘,隻留下皆大歡喜的結局。


    --因為她這一生幸福的資格,已經在十二年前就永遠喪失了。


    她喉頭陣陣發緊,鼻頭漸漸紅了,再也忍不住地緊緊將臉龐埋進了雙手裏,像遍體鱗傷、奄奄一息的野狗般哀哀低嚎痛哭了起來。


    清晨。


    趙子安雙手插在風衣口袋裏,默默走過德宜高中那一整排的二樓教室。


    他目光落在那間曾經坐著花小薑的教室,桌椅全換過了,可是格局仍然沒有變,他永遠記得留著一頭短發的她,安靜孤單地坐在角落的情景。


    經過了十三年,記憶依然鮮明如昨天。


    在當時,他完全不知道什麽叫真心,他隻知道自己意氣風發、唿風喚雨,隻要他想,整個世界都會在他腳下臣服,包括女人在內。


    可是小薑不一樣。


    雖然在很短的時間內,他就讓她喜歡上自己了,可是她的愛是那麽純粹幹淨而熱切,用雙手鄭重地捧著心奉獻給他,然而他卻一點也不懂得珍惜,輕易就砸了個粉碎,猶沾沾自喜。


    他以為他隻是又征服了一個女孩,沒想到當他在無情地大放厥詞之後,一抬眼,便望進了她那雙因震驚而絕望、悲哀的眸子裏,那一剎那,他的胸口閃過一抹撕裂般劇烈的疼痛感,隻是在當時,他還不知道那究竟是什麽。


    他隻記得自己倉卒而狼狽地轉開視線,繼續大笑,假裝從未與她的目光接觸過,假裝她從沒出現在那裏。


    接下來的一切,好像都發生在他感知之外的世界,死黨們的哄堂而笑,上課的鍾聲響了,他機械化地坐迴原位,強迫自己握過接下來的每一分每一秒。


    他還告訴自己,什麽都不在乎的樣子很酷、很帥。而且她知道了也好,這樣他就不用每天都害怕自己一點一點地淪陷,總有一天,真的被這個“怪咖女孩”套牢了,那就丟臉丟大了!


    可是他萬萬沒想到,她就這樣不見了,失蹤了,直到從教務處那裏得知她辦了休學,那時候他才知道自己大禍臨頭--


    他真的就這樣失去她了!


    趙子安胸口疼痛地、艱難地深深吸了一口氣,目光悲傷地自那間教室角落收迴。


    曾經,她給了他自己的全世界,那裏有著最天馬行空的幻想,有著最真摯熱烈的愛戀,有著最純淨而美好的點點滴滴,可是現在,一切都消失了。


    她再也不會對他打開心門,再也不會允許他走進她的生命裏--


    但他也絕不放棄!


    不管要花多長的時間、用多大的力氣,甚至付出什麽樣的代價,他都會將一切扭轉迴來,他會讓她重新愛上他,重新相信,他以後都會一直陪伴在她身邊,也絕不再讓她掉任何一滴眼淚!


    趙子安英俊臉龐恢複了昔日神采,取出手機,撥號,然後堅定有力地吩咐:“阿司,幫我辦妥幾件事……”


    今天之前,他一直默默遵守著承諾,隻在她需要、想要他的時候走向前,但是從今天起,他會主動地介入她的生活,不管她要或者不要,他都要成為她身邊那個唯一的男人。


    午夜。


    花小薑靜靜撫摸著皮夾裏那張唯一僅存的、逐漸褪色的照片。


    曾經擁有的,都來得那麽快,也走得那麽快,一如她短暫的青春歲月。


    從有記憶起,她就不是一個快樂的小孩,母親的早逝,隨之而來的是陌生的繼母進入了那個家,家裏也就隻有三個人,她卻不知在什麽時候漸漸被排擠在外,隻能循著生存的本能,識趣、安靜的不去打擾爸爸和新媽媽的婚姻生活。


    也許,是鄰居大嬸曾經摸著她的頭,喃喃道:“沒親媽的孩子真可憐,唉,後母能好到哪裏去?畢竟也不是自己的骨肉……”


    也或者是她曾鼓起勇氣去拉住繼母的衣袖,試著想撒嬌,卻隻得到了繼母的閃避,在小手撲空的剎那,她當下明白了,“新媽媽”和“親媽媽”之間原來有什麽樣的分別。


    後來爸爸去世了,她和繼母的關係更加陌生而疏離,但是她們倆就像同時被遺留在車禍現場的傷患般,誰也沒想過可以離開誰;其實直到現在,她還是不很明白,為什麽繼母堅持要遵守對爸爸的約定?


    她寧可不要繼母遵守那個約定。


    她打了個寒顫,一顆心揪成了冰冷的一團。


    記憶是多麽可怕的東西,每當你以為已經遠遠擺脫了那些狼狽不堪的過往,可是隻要它還在腦海深處裏潛伏著,總有一天,就會撲出來威脅著要吞噬、撕裂掉所有你現在辛辛苦苦維持的一切。


    “我不能再被任何事打倒了。”她將照片壓在胸口上,低聲立誓,“我發誓,沒有人再可以毀掉我現在的生活,沒有人!”


    她已經不是當年那個懦弱無知、不懂得保護自己的花小薑了。


    現在再有誰想奪走她擁有的一切,她會不惜玉石俱焚,也要緊抓著對方一起跌進地獄裏!


    再度迴到工作崗位上的花小薑,強迫自己把所有的注意力全擺在劇本上頭。


    她甚至不再看八卦周刊以及報紙影劇版,以前忍不住要看,都是為了要加強記憶,強力提醒、說服自己:趙子安這匹種馬本來就是花到不能再花,已經爛到無可救藥了,所以她大可以心安理得的利用他的肉體,根本不用擔心他還想再跟她“此情綿綿無絕期”。


    可是事實證明,和趙子安永遠劃清界線、老死不相往來,才是最明智的決定。


    “真是爽呆了,沒有他來打擾的日子,真是快樂得不得了。”花小薑睜著熬夜過後,血絲遍布的雙眼,對著浴室鏡子裏的自己喃喃,“劇本寫得多順利、稿費收得多開心,連上廁所都變得多麽地通暢……我到底在說些什麽東西啊?”


    果然年紀大了,熬夜修改劇本容易造成某種程度的精神耗弱。她搖了搖頭,插著因為血糖低,叉開始暈眩的腦袋,決定不管怎麽樣,還是得先去覓食、把肚子填飽飽才有力氣繼續胡思亂想--呃,架構劇本的情節。


    花小薑把皮夾和鑰匙塞進外套口袋裏,下了樓,就這樣晃著晃著經過熟悉的ktv店門口、連鎖藥版店、連鎖書局,突然瞥見了一個眼熟的清瘦身影。


    咦?陸明月?


    半小時後,她等陸明月下了班,就不由分說地硬把人拉去速食店“陪吃”。


    “真巧,沒想到你也住新莊。”花小薑咬著勁辣雞腿堡,喝著可樂,不忘頂了頂厚重到常常會滑下來的眼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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