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裏覦清楚地記得,自己明明是睡在床上,可如今一睜眼,卻是端坐椅上,屋內竟反常的一片霧靄沉沉,濃不見光。


    她抬手在眼前輕擺兩下,霧氣還未觸及手掌,便順勢散去,待到徹底散盡她才看清,這屋子也已不是睡前的那間屋子了,屋內陳設雖看著甚為熟悉,可一時半會兒又想不起究竟是何時見過。


    垂眸定睛於掌,意外的發現眼前這隻手略顯寬大、骨節分明,分明是一隻男人的手。


    “是夢麽?可這又是誰的夢境呢。”


    數千年前,此任天帝攻上九重天引發古神大戰,百裏覦便從那古戰場中凝死氣而生……九魔一魘,兇煞至極,像她這種惡靈,自然是什麽都不會有的,沒有姻緣、沒有劫數、沒有輪迴,甚至最開始連個軀體都沒有。


    那魘魔,當然也無夢。


    故此她從未有過自己的夢境,倒是常常被卷進別人的噩夢,也不知是世間噩夢皆與她有緣,還是因為她的存在,周遭之人才會感戾而慣生噩夢。


    “你也配讓我喚你一聲師兄。”


    百裏覦發現夢境之中尚有旁人,便聞聲轉頭看過去,入目之人一身黑衣,絲絲紅絡綴紋填路,明明青眉雋目卻又英氣十足的一張臉,眸中偏帶著一股子邪氣,不免讓人覺得這眼神與那白淨麵相十分不搭。


    她再一次後知後覺的知道了這是誰的夢,因為剛好旁邊坐著的這個人她是認得的,而能讓此人喚作師兄的,隻有雲煜一人……是了,現在對麵說話的這個人,正是百裏覦原來男身時侯的樣子。


    “唉……看著活生生的另一個自己就坐在對麵,這種經曆還真的不是誰都能有的。”


    百裏覦在心中自言自語過後,靈識自雲煜夢中本體內掙脫出來,起身如踩雲端般飄忽著走到門口,抱臂靠著門框旁觀這場此時雖尚且平靜,卻注定轉噩的夢。


    雲煜鼻息間微弱輕歎,眉峰淺動之後繼而恢複平靜,對比另外一個自己臉上一貫是麵無表情,他好歹還算能看的出些情緒來。


    “不想便不叫,我也不是很稀罕。”


    “你倒是好心性,偏偏就是脾氣差了些。”


    雲煜無暇深析其眸中玩味神色,一手端起桌上茶盞,另一手長指輕挑茶蓋,在指尖剛觸之時卻突如熱氣燙膚般甩手,將整杯茶都打翻落地。


    與瓷碎之聲一同響起的,是他臉色陰鬱卻異常平和的嗓音。


    “與你相比,總還差些。”


    雲煜抬眼看著半掩門隙,正巧與門口的百裏覦四目相對,雖明知他是刻意提高音量說與門外來往師弟聽的,但百裏覦還是不免尷尬的垂下頭摸了摸鼻子。


    “今日的薑茶為何沒晾涼了再交於二師兄送來,現在便是灶房生火的門生也心生不服,想同我較量一二了麽?”


    這不是虛空化夢,而是前塵憶夢。


    百裏覦是記得這段迴憶的,那時她的魘魔之識還尚未在肉身中覺醒,看上去隻不過是無妄派再普通不過的一個門生罷了,如果非要說有何特殊之處的話,就是無妄掌門百裏覦萬千年來隻收了兩個入室弟子,一為雲煜,二為百裏覦,但那時的百裏覦與雲煜比起來,簡直是雲泥之別,並不值得一提。


    屋子中忽然再籠濃霧,光影交疊斑駁,似走馬燈般快速輪轉,時光如劍飛逝直直奔向早已注定的決裂那夜……其實若是仔細斟酌用詞的話,百裏覦覺得稱之為撕破臉麵,或許更為合適。


    待到雲開霧散,夢境之景已至擁月崖上,抬眼觀天,上空金星合月、霄河穿雲,迢迢如水銀光,璀璨遙渡蒼穹,月光下徹映照半山銀杏。


    百裏覦耳邊除瀟瀟風聲簌簌拂葉而過外,隻有雲煜踏枯葉而來時發出的腳步聲,她轉頭尋聲看向這場夢境的主人,隻見來人端著個餐盤步伐穩健的爬上了崖頂,與正在崖邊擦匕首的那個自己並肩而坐。


    “雲師妹特意給你熬的,吃了吧。”


    那碗粥被托在餐盤裏,還微微冒著熱氣,彼時的百裏覦隻斜睨一眼,順帶出一抹怪笑,然後繼續盯著匕首專心的擦擦擦,也不知道那小刀連血都沒見過,到底有什麽可擦的。


    “怎麽,堂堂無妄的大師兄、師尊的愛徒,如此費力的夜上擁月崖,隻是為了替雲師妹送這一碗粥麽,該不是下毒了吧?”


    雲煜對於這一貫的冷嘲,早就不以為然,隻是自顧自平淡的說著自己想說的話。


    “殺你還不用浪費毒粉,隻是借這時機警告你,掌門之位不容你癡心妄想,你沒那個資格。”


    少年時期的百裏覦,典型的學啥啥不會、幹啥啥不行、吃啥啥不剩,他真的是廢物的隻剩下狂妄了……這個都不用別人說,完是她現在以旁觀視角重看這一幕,自己總結出來的。


    畢竟此一時彼一時,現在的她其實很難理解,當時那個自己是怎麽會突然笑出來的,打又打不過人家,有什麽可笑的?但那個少時的他,就是很開懷的大笑了出來,知道的明白這笑是他覺得雲煜所言荒謬至極,不知道的還以為雲煜大半夜的爬上來給他講笑話來了呢。


    “你忘了我的名字了麽?百裏覦,這覦字可非池中之魚,乃非分之覦,你若是看不慣我,你便殺了我,也好止了我的心思……有時我真的想不通,師尊為何要在勘破我命數、知曉我心性之後,給我取這樣的名字,不殺我、不逐我,就這樣白白的養著我、曬著我,又時時刻刻用這名字提醒我,不要覬覦不屬於我的東西,我隻配在無妄當個混吃等死的二弟子,永遠要被你壓上一頭。”


    這應當是百裏覦從小到大,在無妄話最多的一夜,他的滿腹怨懟來不及選擇合適的對象,就一股腦兒的都傾斜傾瀉給了雲煜,可也隻能換來雲煜閉目養神之際冷淡的迴他“喝粥”二字。


    接下來那個一看就不想好好活了的百裏覦,徹底開始耍無賴,摔碗、捅人一氣嗬成,雲煜飛速閃身避過他迎胸刺來的匕首,一手捏住他下頜,一手扼在其腕間,握住手背向下猛地一掰。


    哢嚓,手就這麽給掰斷了……


    “我早就說過,不聽話的就該被教訓,你若聰明,就要看懂我的心情,你這隻手打翻粥碗之後又來刺我,那我便斷你這隻手,若是再不聽話,那隻手不如也一並斷了的好。”


    那柄被牢牢握在手裏的匕首終於落了地,雖遭此一創,作死之人卻仍是在忍痛悶哼後低聲笑著,而後揚起頭雙眸湛澈的看著朗朗夜空,一聲長歎。


    “斷手,有什麽意思啊……你就是一寸寸把我身上的骨頭都捏碎,我也還是死不了,倒不如趁今晚誰也不知道,痛痛快快的把我處理了好。”


    “那依你的意思,合著還不想活了麽。”


    “這崖下麵就是囚龍潭,聽說裏麵的水是開派的時候祖師從銷骨泉引來的,潭裏麵到底有沒有龍我不清楚,但肉身落入銷骨泉水裏會有什麽下場,卻是無人不知無人不曉,大師兄你在這兒把我丟下去,神不知鬼不覺。”


    要不是前塵憶夢注定無法幹涉,此時在旁觀的百裏覦早就看不下去了,她甚至想飛奔過去,親自抬腳把自己踹下去。


    說真的,作死的那個自己提出的這個提議,是她有生之年都沒在別人口裏聽到過的,那你要非這麽著急得想死,擱誰誰不成你?


    就連雲煜在怔愣之後,大概都覺得這提議確實可行,也就順理成章選擇成了他……幾乎再沒什麽猶豫,果斷的拽著他胳膊一甩,而後當胸重重的擊了一掌,直接把人從崖邊拍了下去。


    夢境到了這個時候,仍然沒有變成噩夢的趨勢,按照道理來講,本來還應該繼續往下發展才是,百裏覦很慶幸作死的自己終於被扔下去了,這個世界也算得以清淨,總該能好好看戲了吧?


    可天不遂她願,身後突然傳來的一聲女子淒厲尖叫,徹底打破了她的幻想,百裏覦一轉頭正看見江綰震驚的捂著嘴快速後退,像是看到了什麽慘不忍睹的情景。


    你好歹也是個醫修,膽子這麽小怎麽救死扶傷啊?再說這都沒見血,也沒扔你,你叫的什麽勁兒啊?最重要的一點,你們大半夜都不睡覺的嘛,一個個往擁月崖上跑的什麽勁啊?


    百裏覦自然沒機會將這些問題逐個問出口,因為入夢者一旦受到毫無準備的驚嚇,就會刺激到原本的身體,本體開始轉醒的話,那入夢者即刻要被迫醒來。


    雖然做夢人的夢境還在繼續,但百裏覦卻是馬上也要享受到被夢甩出去的待遇了。


    周圍景象開始緩慢扭曲,天色也開始光怪陸離起來,她最後看到的是雲煜彎下腰,自地上拾起那柄落在地上的匕首塞入前襟,而後起身轉頭,一步步負手走向江綰所在的方向,眸光陰鷙狠辣。


    百裏覦被這眼睛看的遍體生寒,她雖與雲煜素來不合,卻自信足夠了解他,那樣的眼神,本不該是雲煜會有的。


    她甚至開始猜想,原本的江綰是不是在那一夜,被雲煜殺死了,不然自己怎麽可能在未施展任何術法的情況下,進的了一具原本活著的身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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