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宴的終端被調成了靜音,沒收到消息提示:“對不起嘛,讓你擔心了。想和我談什麽?”


    他這麽問著,思及對方最近在忙的事,心中卻有了猜測。


    “還記不記得第一次聯動直播結束後,我和你說的話?”果不其然,溫斯特問,“現在,你的答案還和從前一樣嗎?”


    寧宴一怔。


    溫斯特的話,讓他立刻想到數月前趕往繆蘭星途中經曆的事。


    他想要就此打住思緒,但記憶一旦開閘,便如潮水般紛至遝來。無數畫麵伴隨著當時的情緒一幕幕閃過,分明是他刻意想要淡忘的迴憶,卻鮮明得仿佛發生在昨日。


    “……不一樣。”他略一定神,又小聲而堅定地重複一遍,“不一樣了。”


    這下,輪到溫斯特愣神。


    這段日子他忙得焦頭爛額。雖然已經籌備多年,但真正走到這一步,麵臨的困難還是遠超之前的預期。


    他今天難得迴一趟湘水灣,於是打算關懷一下住在隔壁的寧宴。


    早在寧宴的雄蟲身份還沒有公之於眾時,溫斯特就對他的真實性別有過懷疑,見麵確認後更是對他生出濃厚的興趣。


    畢竟,一隻不願匹配、隱瞞性別做出一番事業的雄蟲,怎麽看都適合發展為他的盟友。


    隻不過,在目睹了後續發生的事情後,溫斯特就打消了這個心思。


    今天有此一問,算是心血來潮。


    ……沒想到寧宴居然改口了?


    溫斯特隻是怔了須臾,便反應過來:“終於想通了?”


    寧宴點點頭,還想說點什麽,卻見通訊畫麵中的溫斯特湊近了些:“想通就好,具體內容改天再聊吧。看你的臉色,我真擔心聊著聊著你忽然就暈過去了。趕緊迴家休息。”


    寧宴隻得止住話頭,乖乖念頭。


    結束通訊夠,他脫下白大褂,換上外套。


    起身時,寧宴一個趔趄,急忙伸出手撐在桌上,穩住身形。


    白天釋放過信息素,並且十個小時沒有進食。從高度專注的狀態中抽離後,困意並著餓意一起湧上來。寧宴眼前一陣眩暈,倚著桌子緩了片刻,等待大腦供血跟上,才往外走。


    研究所外的臨時停車位上,隻孤零零停著兩架飛行器,不難辨認出其中一架屬於寧宴。


    另外一架,雖然寧宴不曾見過它的主蟲,但也對它十分眼熟。寧宴最近時有加班,但不論他何時離開,那架飛行器始終停在研究所外。想來飛行器的主蟲是一位比他還勤奮的研究員。


    寧宴收迴視線,這個念頭隨即便被拋到腦後。他通過門禁,沿著長長的台階往下走。


    夜風微涼,寧宴裹緊了身上的大衣。


    走到最後兩級台階時,眩暈感再度襲來,隨之而至的還有心堵胸悶。黑暗從視野的邊緣快速侵蝕至中央,寧宴眼前陣陣發黑,路燈的白光模糊成一個晃動的光圈。


    身形搖晃間,寧宴隻覺心髒被失重感包圍。待反應過來時,已經一腳踏空,從台階上跌落。


    他的感官在此時十分遲鈍,沒能覺出明顯的痛感,隻是越發頭暈眼花,連麵前的地磚都看不清。


    耳邊傳來雜亂腳步聲,似乎還有蟲在喊他的名字,聲音格外熟悉。


    *


    時鍾的數字跳為晚上十點半,響起一聲短促的半點報時。駕駛艙內,卡洛斯批過一份文件,不知多少次抬頭,望向研究所的方向。


    思念無時無刻不侵蝕著他的心髒,光靠兩三天一次的直播全然無法紓解。


    卡洛斯添置了一架外形最為普通的飛行器,每天早早地停在研究所門口,親眼目送寧宴上班,再折迴軍部;晚上又提前等在外麵,待寧宴的飛行器消失在視線中,卡洛斯才離開。


    他並非不知道寧宴的新住所,但貿然拜訪隻會讓雄蟲更加反感。


    隻有這一早一晚的時刻,卡洛斯藏身於飛行器中,才能短暫地看一看他。


    一連數日,寧宴離開研究所的時間越來越晚,現在更是接近十一點。卡洛斯逐漸看不進文件,目光在時鍾和研究所大門之間來迴移動。


    終於,時鍾跳轉至十一點時,熟悉的身影出現在研究所門口。


    隔著一段距離,隔著沉沉夜色,卡洛斯看見寧宴抬眼往自己的方向投來視線。


    他做賊心虛,被那毫無特殊意味的一眼嚇得一驚,還以為對方發覺了自己的窺探。隨後才反應過來,寧宴的飛行器就停在自己身側。


    卡洛斯將心放迴胸腔,眸光一瞬不瞬,注視著他的身形拾級而下。他甚至希望研究所門口的階梯能夠再長一些,讓雄蟲在視野中再多停留一刻。


    但不論他如何不舍,寧宴腳下的台階已經走至盡頭。


    突然間,卡洛斯發覺雄蟲白了臉色,身形搖搖欲墜,從最後兩級台階中直直跌落。


    卡洛斯來不及多想,身體已經在第一時刻做出反應,推開駕駛艙的門快步奔去。


    “寧寧?”卡洛斯在雄蟲身側單膝跪下,讓他靠在肩頭,聲調中是掩飾不住的慌亂與擔憂,“頭暈嗎?有沒有哪裏摔疼了?”


    雄蟲對他的問話毫無反應,雙眸緊閉,睫毛卻顫抖不止,像是還殘留著幾分意識。


    他不敢耽擱,小心地將寧宴打橫抱起。


    那兩名礙事的保鏢這時才趕到,看樣子想要圍上來。卡洛斯無心多費口舌,用精神力威壓摁住他們,快步走上飛行器。


    設置自動駕駛模式時,他不敢將寧宴帶到上將府,更不敢擅自送他迴家,於是將目的地選為一家就近的雄蟲醫院。


    寧宴腦中嗡嗡作響,聽不清話音,隱約感覺有蟲將自己從冰涼的地麵扶起,隨後身形一輕,被對方穩穩地抱了起來。


    他意識混沌,渾身都在冒冷汗,懷疑自己下一秒就要暈過去了。


    不知過了多久,或許隻有一兩分鍾,卻漫長得像是一個世紀。唇邊抵上一個小小的方塊。寧宴下意識閉緊齒關,卻被對方用指節輕輕一頂,將那個小方塊送了進來。


    巧克力入口即化,濃鬱香醇的甜味在口腔中蔓延。胸口隱隱的反胃感被壓了下去,但眼前依然陣陣發黑。


    對方給他喂了兩口熱水,半管營養液,又塞進來一顆巧克力。寧宴機械地一一吃了,閉著眼無聲喘息。


    片刻後,失去的感官逐漸迴籠。


    除了口腔中殘餘的淡淡的巧克力味,寧宴嗅到一縷極其熟悉的清香。


    那是上將府的沐浴露味。


    他心頭浮起一抹難以置信,沒有細想便睜開眼。


    近在遲尺的軍裝製服上,掛著一排無比熟悉的勳章,象征著軍雌帝國上將和第三軍長官的身份。


    卡洛斯正想給寧宴再喂一顆糖,卻敏銳地覺察到,隔著厚厚的衣物,雄蟲瘦削的脊背忽地繃緊。


    一顆心頓時高高提起,卡洛斯緊張地注視著那張蒼白的臉。


    他看到寧宴長而密的睫毛顫抖一瞬,緩緩睜開,視線停留在自己胸口處。


    他無意識屏住唿吸,既害怕彼此視線相接,又含著一分隱秘的期待。


    但寧宴的眼睫輕輕一眨,便重新合上。身體複又放鬆下來,安靜地不再動作。


    沒能看到那雙黑眸間的神色,卡洛斯也說不清是失落還是慶幸。他等待許久,雄蟲卻維持著方才的姿勢,軟軟地偎在他的臂彎間,像是睡著了。


    但卡洛斯曾無數次細數寧宴入睡後的唿吸節拍,因而在此刻輕易分辨出,他依然醒著。


    懷中的身體又軟又熱,倚上來的重量像是一種無言的依賴。


    一時間,卡洛斯連手腳都不知該如何擺放了。


    他猜不透雄蟲的態度,暗自猶疑不定,最終按捺下種種猜測,眷戀而專注地望著寧宴的麵容,祈禱這個偷來的擁抱能夠更長久些。


    很快,雄蟲的唿吸逐漸平穩。卡洛斯知道他睡著了,於是大著膽子,慢慢收緊臂彎,像從前那樣,將雄蟲抱了個滿懷。


    做完這些,卡洛斯緩緩唿出一口氣,指尖拂過柔軟黑發,像是在撫摸一個一觸即碎的夢。


    遽然間,他的目光停頓在某處,手指驀地僵在半空中,渾身的血液仿佛因這一眼而凝固。


    雄蟲的後頸,貼著一片抑製貼。


    *


    雖然身心俱疲,但寧宴睡得很淺,像是心中惦記著什麽似的。


    耳邊朦朦朧朧的聲音逐漸清晰。


    “沒有及時進食,以及過度勞神導致的低血糖。另外,還有釋放信息素後引起的困倦乏力。左手掌側麵輕微擦傷,此外沒有其他外傷。既然已經補充過糖分,睡一覺就能恢複。”


    “如果不放心,可以吊一瓶水。”


    似乎有兩道聲音在對話,但寧宴隻能聽清其中一蟲說的內容。


    一陣細碎的響動後,周圍複歸寂靜。寧宴終於從一片混沌中掙紮脫身,倏而睜開眼。


    空氣中飄著淺淡的消毒水味,不明顯的刺痛感自手背傳來。窗簾被拉起,看不見天色。一片黑暗中,寧宴聽見床頭點滴細微而規律的滴答聲,還聽見不遠處屬於另一蟲的唿吸。


    對方顯然更為敏銳,在他睜眼的同時緊張地調整一下坐姿,隨後試探著出聲:“寧寧……”


    “還有哪裏不舒服嗎?”


    第86章


    聽到軍雌熟悉的聲音,寧宴用沒有紮針的左手拉了一把被子,蒙住臉,隨即又因為明顯的消毒水味兒,嫌棄地將它拉了下去。


    他懊惱地偏過頭,黑發摩挲著枕套,發出輕微的聲。


    在飛行器上,疲倦的身心與熟悉的氣息,種種因素疊加,久違的脆弱情緒卷土重來、氣勢洶洶,讓他自欺欺人地閉上眼,借著這個懷抱歇一歇腳。


    然而,脫離了特定的環境和細節後,寧宴迴望幾個小時前的自己,卻隻覺得軟弱得不可理喻。


    大半個月過去,他自己一個蟲也過得好好的。不就是摔了一跤,怎麽就倒退迴從前了?


    寧宴窩著氣,也不知是氣自己還是在氣誰,不搭理軍雌的問話。


    黑暗中,他看不見卡洛斯,卻知道對方能夠將自己每一個細微的表情變化都收入眼中。這讓寧宴更加心浮氣躁,一骨碌坐起身,摸索著在床頭找智能控板。


    卡洛斯猜到到雄蟲的意圖,生怕他拉扯到輸液的手,急忙打開床頭燈。


    雄蟲醫院的病房是小套間,臥室內空間寬敞,正中央放著一張病床,旁邊擺著沙發椅,以便陪床或休息。卡洛斯正坐在那條沙發椅上,深深地望著他。


    “手上擦傷的地方,醫生為您包紮過了,這兩天不能碰水。”沒等到迴答,卡洛斯隻好更加細致謹慎地詢問,“身上疼嗎?”


    寧宴本來還覺得沒什麽,被這麽一問,頓時渾身都不舒坦,磕到的膝蓋手肘也疼,紮針的手背也疼。


    小燈堪堪照亮了彼此的麵頰。寧宴別著頭,卡洛斯看不見他的表情。雄蟲的側臉輪廓被鍍上一層銀邊,雖然沒有迴答,卻微微抿起唇。


    卡洛斯從這個習慣性的小動作中讀出一分委屈。


    他立刻伸手去按鈴:“我讓醫生過來。”


    “……不用。”寧宴這才轉過頭,硬邦邦地道,“我不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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