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宴接過包,轉身往研究所走去。


    他今天穿著一件黑色風衣,越發顯得背影單薄而清瘦。風微微拂過發梢,掀起衣擺,他的腳步輕盈,很快消失在門禁處。


    軍雌保鏢雙雙晃了神,片刻後才收迴目光。


    他們正要迴到駕駛艙內等著,停在一旁的飛行器忽地打開車門。保鏢立刻戒備地轉頭看去,正對上一雙神色沉沉的紅瞳。


    保鏢瞳孔微縮,下意識挺直脊背,對卡洛斯行一個軍禮:“見過卡洛斯上將!”


    他們都是從艾德蒙德下轄部隊中退役下來的軍雌,在軍中的習慣保留至今。雖然卡洛斯不是他們的直係上司,但依然按規行禮。


    卡洛斯合上車門,微微頷首。他剛往外邁出一步,忽地在兩名保鏢的目送下折返,看上去有話要問。


    “這幾天,他……”卡洛斯一頓,改口道,“寧宴閣下的情況怎麽樣?”


    事實上,保鏢們隻是在門外蹲著,連寧宴的麵都沒見過幾次。出於職業素養,其中一蟲道:“抱歉,上將,我們不能透露雇主的信息。”


    “……好。”


    卡洛斯沒有為難他們,轉身走進研究所。


    研究員們從聲學實驗室出來,正激烈地討論著什麽,忽然看到走廊中的軍雌。


    亞雌們突兀地安靜下來,埃德加越眾而出,道:“卡洛斯上將。”


    卡洛斯一頷首,目光掃過眾蟲,沒有在其間發覺寧宴的身影,於是問:“他呢?”


    邀請寧宴再次參與研究一舉,其實是卡洛斯的授意。


    離開溫斯特的住所後,與雄蟲見麵的全過程在卡洛斯腦中一遍遍迴放。極強的記憶力令他記住了寧宴的每一句話,還有每一處細微的表情變化。在反複的迴憶中,卡洛斯終於捕捉到中途寧宴表現出的不明顯的動搖。


    他這才知道自己錯過了什麽,卻無事於補。


    他隻能不斷摸咂著寧宴的每一句話,試圖從中揣摩雄蟲的心思。


    於是便有了埃德加收到的指令。


    按照寧宴與聯合研究所的合同內容,研究第三階段的工作他沒有義務參與。進行合約之外的額外工作,隻能拿到研究員的基礎工資,而且工作量又大。相比之下,雄蟲靠直播賺得可比這多得多。


    因而,收到寧宴肯定的答複後,埃德加頗為驚訝。


    能得到寧宴的助力,對部門的研究而言自然是意外之喜。但此刻,麵對著卡洛斯,埃德加的眼神甚至透出幾分戒備:“寧宴閣下應當和波昂在一處。我們都會關照閣下,不勞上將特意為此費心。”


    部門內的普通研究員當然都知道寧宴與卡洛斯之間發生的變故,但他們對於卡洛斯始終是畏懼居多。


    但埃德加不同。且不提他是精神力部門的元老,在整個聯合研究所內的資曆都是數一數二的;而且他本就是個要研究不要命、能夠在強輻射環境裏連泡十來小時的蟲,脾氣又倔又硬。


    奉命和精神力部門交接的軍部軍雌都怕和他打交道,工作之餘更是避之不及。


    早在得知兩蟲在一起的消息時,埃德加就叮囑過寧宴,遇到問題要及時求助。如今,雄蟲顯然是被卡洛斯上將欺負了,甚至還病了一場。


    麵對著罪魁禍首,埃德加自然心生不滿。


    卡洛斯聽出了亞雌的畫外音,正欲開口,卻敏銳地捕捉到走廊另一頭傳來熟悉的聲音。


    *


    熟門熟路地來到精神力部門,寧宴抱著自己的小背包,站在實驗室外,探出一個腦袋


    “寧寧!”


    波昂正好托著腮幫子望著門口發呆,當即蹦起來,一個虎撲衝上前抱住寧宴,一如既往地熱情洋溢。


    “來得這麽早!也不和我說一聲,我還想著去門口接你呢。”


    “就幾步路,我又不是不認得。”寧宴哭笑不得,他見屋裏空蕩蕩的,不由得問,“怎麽隻有你一個在外麵坐著?我給組長發了消息,他還沒有迴複我。”


    “他們都在聲學實驗室。模擬環境下聲輻射壓太大,就算做足防護措施,雄蟲的耳膜也受不住,每到這個流程他們都不讓我參與,以後你也不要任性哦。”


    波昂一臉嚴肅地向寧宴交代利害,然後一秒恢複原型,拉著他興衝衝地往外走:“算算時間,實驗也快結束了,我們直接過去吧。組長說你之後會經常來研究所,我昨天還盯著保潔幫你把之前的休息室打掃幹淨了,我的休息室就在你隔壁呢!。”


    寧宴任由他親親熱熱地挽著自己的胳膊,被他的情緒感染,眼中同樣露出笑意:“嗯,以後不忙直播的時候我都會過來。”


    波昂歡唿一聲:“好耶!”


    寧宴笑著道:“我剛搬了家,離這邊也就十來分鍾的車程,要是有興趣,哪天下班之後,直接跟著我……”


    他的話還沒說完,餘光瞥到走廊那一頭靜靜立著的高大身影,忽地卡在嗓子眼裏。


    “……跟我迴家住兩晚。”但也僅僅是半秒鍾的停頓,寧宴把話繼續說下去。


    波昂同樣看見了卡洛斯。他想起那一天寧宴忽然來訪時的聊天,又想到星網上的種種猜測,心中頓時響起警報。


    他悄悄打量卡洛斯。軍雌依舊是一張無波無瀾的麵孔,什麽都看不出來。


    他的眼神又一個勁兒往身側瞟,觀察寧宴的反應。對方表情幾乎沒有變化,要不是剛才話間卡頓一下,波昂簡直要懷疑他沒發覺卡洛斯的存在。


    卡洛斯站在原地不動,視線直直落在寧宴身上。寧宴卻恍若不察,將臉偏向波昂,自顧自地說著新家的事,挽著他步調不停地往前走。


    他們之間的距離逐漸縮短。波昂被空氣中若有若無的焦灼氣氛攪得心慌,連耳邊寧宴在說什麽也沒有仔細聽。


    卡洛斯望著寧宴越來越近的身影,眸光一瞬不瞬,仿佛要在這短短的幾秒鍾,將過去十數天抓心撓肺的思念都補迴來。


    他甚至自嘲地想過,幸好當初寧宴沒有聽信自己別有用心的勸說,在續約時保持了原有的直播時長。不然現在他得以見到寧宴的機會還要大大減少。


    但屏幕終究與現實有壁。


    直到親眼看見雄蟲,卡洛斯漂浮在半空中的心才緩緩落到實處。想念並著悔恨一同被壓抑著,層層疊疊堆在心底,已然積攢至可怕的地步。而在此刻,終於唿嘯而至,排山倒海一般將他淹沒。


    卡洛斯幾乎是貪婪地用目光描摹著寧宴的輪廓,望著他時而輕眨一下的如同蝶翼一般的睫毛,望著他伴著走路節奏在額前微晃的烏黑發梢。翻湧的情緒像是一個氣球,隨著雄蟲的靠近而不斷被注氣,快速鼓脹,幾乎要從胸口滿溢出來。


    雄蟲已經走到麵前,卡洛斯喉結輕輕一滾,垂下頭,小心地開口。


    “寧寧……”


    寧宴目不斜視地走了過去,擦肩而過時還加快了步伐。


    卡洛斯下意識抬步去追,聲音中染上些許惶急:“寧寧!”


    前路被擋住,寧宴不得不停下腳步,語調硬邦邦的:“上將找我有事?”


    卡洛斯已經許久未從他口中聽過這樣生疏的稱唿和語調了。


    “……可以和我談一談嗎?”


    “不可以,”寧宴與他對視一瞬,隨即吝嗇地移開視線,“而且我不想見到你。”


    語畢,寧宴繞開卡洛斯,快步走開。


    卡洛斯還想再追,雄蟲的身形已經沒入亞雌堆中,被研究員們裏三層外三層地圍起來了。


    第84章


    寧宴許久沒有參與研究,著實花費了一番功夫熟悉實驗室內的儀器設備,以及了解項目進度。


    研究員們已經提取了具有精神力安撫作用的聲波,並通過特殊幹預手段放大安撫效果,在模擬聲場內合成一段特殊的合成音。接下來要做的,就是將這段合成音刻錄到芯片上,使它能脫離實驗室環境,並投入量化生產。


    問題在於,磁帶、光盤的製作尚需要精密的技術加工,而這項目所做的研究,是將一整套複雜的生理活動凝練為一段音頻,工序更是繁瑣得可怕。


    經過蟲為技術手段處理後,合成音中的大多數聲波並非線性波,介質偏離平衡態時的擾動量很高,在刻錄過程中,每一個質點的震動都有發生偏移的可能。哪怕單個震動刻錄成功的概率高達99%,而合成音中包含成千上萬種聲波。0.99的千次方遠小於萬分之一,將合成音完美刻錄到芯片上的難度極大。


    更何況,在實際操作中,99%的成功率可以稱得上一個過分樂觀的數字。


    現階段的研究,隻能通過大量實驗,在高度隨機性中逐一排查結果。而實驗過程中存在眾多需要觀測和評估的部分,無法由機器蟲取代,隻能靠研究員們手動操作。


    日複一日地重複著複雜而枯燥的實驗,得出的結果卻每每是一個報廢的芯片,以及一串沒有意義的數據。雖然研究每天都在進行,進度卻陷入停滯。明明最後的的成果近在眼前,卻始終無法伸手觸碰。在這樣的情況下,整個部門的氛圍日益沉重。


    不少研究員心中已經開始動搖:極強的隨機性下,刻錄的成功率究竟是多少?萬分之一?十萬分之一?上百萬分之一甚至更低?


    ……這個項目,真的能取得成果嗎?如果不能獲得蟲神的垂憐,他們是否隻能就此止步,此前的努力悉數付之東流?


    除了寧宴和波昂,部分內的研究員們幾乎將半生都投入到精神力研究之中,嚐試過無數研究路徑,才終於在這個項目中窺見曙光。眼見著最後一步怎麽也邁不過去,部分研究員的心態日益浮躁。


    這樣的氛圍在最近的組會中達到了頂峰。


    “近兩周,一共進行了一百四十三次刻錄實驗。兩次分析模型有誤,一次數值代入錯誤,其餘實驗共得到一百四十組數據……”


    一名研究員正在組會上例行匯報自己的實驗總結,說到這裏,他的聲音忽地顫抖起來,將厚厚一摞報告放在桌上,雙手捂住臉:“……均為無效數據。”


    房間內一片安靜。沒有蟲譴責他的失態,也沒有蟲出言安慰。


    事實上,走到這一步,大家都已精疲力竭。哪怕大多數蟲無意抱怨,也都失去了安慰同僚的心力。


    在他之前,所以匯報的研究員,都以這一句“均為無效數據”作結語。


    亞雌從口袋裏匆匆抽出兩張紙往臉上一按,含糊地低聲說了句抱歉,坐迴原位。


    下一個匯報的是波昂。


    他起身前,寧宴抬眼望去。兩隻雄蟲對上視線,都在彼此眼中看到了深深的擔憂。


    說起來,波昂算是部門內心態最好的成員了。他經曆過的失敗少,懷揣的希望也就大;對於這個項目的重要性也缺乏深入的認識,心中沒有扛起過大的包袱。


    波昂平常管喜歡耍寶逗樂,此刻被沉重氣氛感染,也不敢多言,規規矩矩地進行了匯報,便坐了迴去。


    寧宴剛迴部門,還沒有做過實驗,自然無需匯報。


    埃德加正想宣布散會,卻聽寧宴的聲音響起。


    “組長,我們研究的是軍雌的精神力,為什麽部門內沒有軍雌?”


    埃德加一怔,隨即答道:“走研究路線的軍雌本來就少,絕大多數都奔著機甲或是星艦相關專業,哪怕輪不上大熱專業,也不願意來我們這個小項目組。”


    “更何況,”埃德加迴憶起幾十年來的經曆,一向堅定的眼中卻浮現出一抹自嘲的神色,“他們都是軍雌,親眼見過、甚至親身體驗過星際輻射對於精神海的負麵影響,不相信精神力部門的研究能夠取得成果。”


    “組長,那你為什麽選擇這個部門?”


    埃德加道:“我在念中等學院的時候跳了兩級,當時有一個校推名額,可以免升學考試直升高等學院。我沒看清條件就報名了,結果一進去就稀裏糊塗地跟著老師研究精神力,不知不覺就把一輩子投進去了。”


    “師兄,原來你也是被老師騙進去的!”


    座中一名與埃德加年歲相仿的研究員驚奇道:“我還以為隻有我是被哄的!當時太年輕,懷著想要改變這個世界的雄心壯誌,幻想著做一隻名垂青史的亞雌。偶然聽到老師對於項目的介紹,二話不說就點頭加入。等辦完手續才知道,部門內除了老師和師兄,唯一的蟲居然就是我!”


    埃德加的老師因為長期處在強輻射中,在精神力部門成立不久就病逝了。他開創了精神力部門,卻隻帶出兩名學生,除了埃德加,其中一名就是方才說話的亞雌。


    他雖然年長,但說話風格一向幽默風趣。話語落下,在場的蟲都笑了。


    方才匯報時沒能控製住情緒的研究員也笑出聲,撮了下鼻子,忽地開口:“我是因為家庭原因。我的雄父去世很早,雌父一直飽受精神海的困擾。後來,他攢夠了貢獻點,我勸他再次匹配,但是他說,既然對我的雄父宣誓過忠誠,就不應該再對其他閣下再做出那樣的許諾……”


    他忍不住又低下頭,手中團著紙巾,用力按了一下眼眶,才繼續:“在我考上高等學院的那一年,雌父沒能熬過精神力暴動。踏入封閉室前,雌父叮囑我,他已經攢出足夠我一輩子衣食無憂的星幣,讓我大膽地去做自己想做的事,他也可以放心去找我的雄父了。”


    他的眼淚有些收不住,旁邊的研究員遞過去一包紙巾,他低聲道過謝,才把話說完:“我最初想要搞科研,是妄想著能夠救雌父。現在撐不下去的時候,想一想從前的事,也會生出動力。”


    剛才遞紙的那個研究員接著他的話頭:“我純粹是因為升學考試超常發揮,壓線進了星球上最好的高等學院,正趕上組長過來招蟲。聽說幹滿五年能有帝都星戶口,雌父當機立斷就把我打包送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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