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卡洛斯停下手頭的工作,去臥室看了一眼,見寧宴睡得正香,又輕悄悄退了出來。


    迴到書房,光腦上正彈出一個視頻通訊申請,是凱度副官發起的。


    這個時間打來視頻通訊,定然是有緊要的事情。卡洛斯立刻接通。


    “上將,十二分隊在巡邏時發現一隻雄蟲,那位閣下稱是來找您的。”


    凱度將攝像頭一轉,卡洛斯在屏幕上看到了波昂髒兮兮的小臉。


    第28章


    寧宴睜開眼,恍然有種過去了一個世紀的感覺。


    陌生的房間、陌生的衣物讓他險些懷疑自己又穿越了,直到一點兒模糊的記憶浮現在腦海中。


    皺巴巴的銀灰色襯衫,左胸口的位置多了一個濕手印,邊上還濺著星星點點水珠。


    記起這個畫麵後,其餘零星片段逐漸湧了上來,雖然紛亂繁雜,但足夠寧宴拚湊出大致經過。


    他保持著醒來時的姿勢,呆呆地放空了片刻,然後猛地一翻身,將臉埋進枕頭裏。


    直到被憋得發悶了,寧宴才坐起身。左腕上空落落的,終端應當是被卡洛斯取下來了。


    卡洛斯……


    一想到這個名字,某些寧宴刻意想要忘記的迴憶立刻一個勁兒地往上冒,耳邊甚至還迴蕩起自己當時的聲音。寧宴有些崩潰地抓了一把頭發,掀開被子下了床。


    地上擺著一雙拖鞋。


    四肢略顯乏力,腦袋也有點暈,多半是因為睡得太久了。臥室裏窗簾緊閉,隻微微透著一點光。寧宴沒摸到開關,幹脆就著那點微弱的光線走到門口。


    終端不在,他無從知道時間,一打開房門就被外頭大亮的天光晃了眼。


    寧宴沿著走廊往樓梯口的方向,卻聽到樓下依稀傳來嗚嗚咽咽的哭聲。


    為什麽上將家裏會有哭聲?


    寧宴腳步輕悄悄的,挪到樓梯口,探出腦袋往下一看,和客廳沙發上抹眼淚的棕發雄蟲對上了視線


    哭聲戛然而止。


    波昂正抽抽搭搭的,淚眼朦朧之際,忽然看到二樓欄杆外多出了一道身形。


    波昂用力一眨眼,抖掉眼眶中的淚水,視野重迴清晰,他也因而看出樓上站著的是一隻雄蟲。


    等等,雄蟲?


    他勸了幾百次都不肯申請匹配的舅舅,他給推送了無數個擬雄主播都不為所動的舅舅,居然在家裏藏了一隻雄蟲!


    波昂的嘴緩緩張成了“o”形。與此同時,對麵沙發上埋頭看光腦的卡洛斯若有所覺,迴頭望向樓上:“閣下?”


    寧宴發現卡洛斯看過來,下意識縮迴了腦袋,在短短幾秒鍾內進行了一番心理建設,才悶頭走下樓梯。


    於是,波昂驚恐地發現,被卡洛斯“金屋藏嬌”的這隻雄蟲,不僅穿著絲綢睡袍,還一臉睡眼惺忪,看上去剛起床的模樣。


    誰家好雄蟲平白無故穿絲綢睡袍、睡到下午三點才醒的啊!


    波昂的眼珠都快瞪出來了。沒等他想出個所以然來,卡洛斯已經放下光腦,站起身迎了上去,用一種波昂從未聽過的輕柔語調問:“感覺怎麽樣,有哪裏不舒服嗎?”


    寧宴搖頭。


    “洗漱了嗎?”


    寧宴又搖搖頭。他醒來之後完全是懵的,根本沒想到。


    “脖子後麵還癢嗎?”


    寧宴感受了一下,老實迴答:“還有一點。”


    卡洛斯輕聲道:“我看看。”


    波昂眼睜睜看著那隻黑發雄蟲坐在了對麵的沙發上,把衣領往後扯了扯,然後側過身背對著卡洛斯,微微垂下頭,以一種毫不設防的姿勢向軍雌露出後頸。


    卡洛斯認真地檢查過:“再塗一次藥,應該就沒問題了。”


    語罷,他從桌上拿起藥膏。寧宴嗅到空氣中的藥味,安靜地坐著沒動。


    浴袍的衣領被軍雌勾著又往下拉了一點,後頸傳來冰涼的觸感。


    塗完藥,卡洛斯用紙巾擦掉指尖殘留的藥膏,替寧宴將領口攏好,又問:“常服放在床頭了,怎麽不換上?”


    寧宴像是被老師提問的小學生,雙手放在膝頭,規規矩矩的:“我好像沒看到……”


    卡洛斯注意到寧宴空無一物的手腕:“你的終端也在那裏。等藥膏吸收了再去換衣服。”


    寧宴乖乖點頭。


    波昂在一旁聽著他倆旁若無蟲的對話,心中簡直掀起驚濤駭浪,對黑發雄蟲的身份好奇得抓心撓肺。


    他好不容易找到一個自己可以插話的時機,小心翼翼發問:“舅舅,這位是?”


    卡洛斯的迴答惜字如金:“這是寧宴閣下。”


    然後又柔聲對寧宴道:“他叫波昂,算是我的外甥。”


    波昂聞言,頓時不滿:“什麽叫‘算是’?”


    “因為我早就不是哈雷爾家的蟲了。”


    這句話讓波昂鼻腔一酸,方才暫時被黑發雄蟲的出現而壓下去的情緒又湧了上來:“我以後也不是了!”


    兩天前,雌父不顧波昂的意願,強行為他安排了和五皇子的約會。


    五皇子儀表堂堂,蟲也風趣幽默,隻字不提聯姻的事,隻是逗波昂開心。


    波昂的心情由最初的悶悶不樂逐漸轉好,甚至隱隱動搖了。中途他起身去洗手間,路過隔壁包廂時,聽見門內傳來交談聲,其中一道聲音赫然是他的雌父。


    “殿下說聊天走向都在計劃之中,再聊幾句,閣下估計就點頭了。雄蟲嘛,順著他的脾氣哄一哄就成。”


    “那就好,勞煩您也來陪著。”


    “畢竟陛下很重視這樁婚事,我們辦事兒的蟲,更是要盡心盡力。”


    “這孩子倔得很,我怎麽勸都不行。果然還是五殿下有辦法。”


    “是啊,按陛下的意思,以五殿下目前的精神力波動頻率,是打算盡快讓兩個孩子成婚的。也是五殿下珍惜閣下,願意先培養感情。”


    “五殿下溫柔體貼……”


    後麵的話,波昂聽不下去了。他靠著兩間包廂之間的牆麵,從門縫中飄出來的隻言片語讓他手腳僵硬發冷,如墜冰窟。


    自小寵愛他的雌父,新認識的彬彬有禮的軍雌,在此刻都變得麵目全非。


    他失魂落魄地去了洗手間,在鏡子前收拾好表情,然後迴到席間,在五皇子喜出望外的目光中主動提出想要逛商場。


    絕大多數雄子都喜歡逛商場,波昂也不例外。他從小在認路方麵堪稱天賦異稟,對各大巨型商場了如指掌,甚至包括其中的監控盲點。


    五皇子百依百順,帶著波昂去了他指定的商場。一段時間後,波昂以去洗手間為由,先是丟掉了被清空聊天記錄的終端,然後從某個後門溜走了。


    五皇子在原地等了一個小時,發了十幾天消息都如同石沉大海,終於意識到不對勁,通知手下封鎖了商場。


    但恐怕雌蟲們無論如何也想不到,哈雷爾家嬌生慣養的小雄子居然混進垃圾堆裏,躲在垃圾車內離開了商場。


    沒有蟲知道波昂是怎麽做到在沒有終端的情況下,從垃圾場一路來到第三軍轄地的。總之十二分隊在綠化叢中發現波昂時,他已經從洋娃娃般的小雄子變成了臭烘烘的乞丐模樣。就算他站在五皇子麵前,恐怕對方也認不出來。


    卡洛斯當時在視頻通訊中看到的波昂,還是凱度幫忙簡單收拾過的結果。


    結束通訊後,軍部派蟲把波昂送到卡洛斯家中。波昂在浴室裏洗了整整三個小時,蒙頭睡了一覺,醒來後才和卡洛斯說起來龍去脈,邊說邊掉眼淚。


    卡洛斯從最初的眉心緊鎖、試圖安慰,到後來的凝神靜聽,到寧宴下樓時看到的埋首公務、主打一個陪伴,已經過去了半天。其間兩蟲吃了一頓家務機器蟲做的午飯,吃完後波昂繼續哭,卡洛斯在邊上繼續看光腦。


    直到被寧宴的出現轉移了注意力,波昂的眼淚才止住。


    聽到波昂那句哭喊,卡洛斯眸光一閃,並沒有搭腔。


    在波昂原原本本地複述出了自己的行動路線後,卡洛斯派蟲悄無聲息地替換了其中幾個路段的監控。波昂這些年和卡洛斯的私下聯絡,沒有其它蟲知道,哈雷爾和皇室一時半會查不到這邊。


    從下定決心出逃到付諸行動,波昂魯莽的決定和縝密的計劃形成了鮮明對比。


    但事實卻是,他躲得了一時,躲不了一世。饒是卡洛斯,也沒能想出這件事的應對之策。


    茶幾上的紙巾盒已經空了,波昂用袖子抹了一把眼淚。寧宴見狀,起身取來餐桌上的紙巾放在波昂麵前,抽了兩張遞給他,輕聲道:“擦一下吧。”


    波昂怔怔地和寧宴對視幾秒,才接過紙巾在眼睛上按了一下,不好意思地小聲道:“謝謝。”


    他又忍不住瞄一眼寧宴:“你的聲音好像我知道的一個蟲呀。”


    說著,波昂轉向卡洛斯:“舅,你還記得我之前推給……”


    “咳!”


    卡洛斯忽地將手抵在唇邊,咳了一聲打斷波昂的話,有些突兀地對寧宴道:“閣下,您先上去換衣服吧,別著涼了。洗手間裏有新的洗漱用品。”


    寧宴拉了一下領口,確實感覺有點兒涼嗖嗖的,於是輕輕應了聲“好”,又客氣地對波昂一點頭,轉身上了樓。


    他迴到臥室拉開窗簾,果然在床頭看見一摞疊得整整齊齊的衣物,最上麵壓著他的終端。


    寧宴本以為這是自己原來的衣服,展開一看,才認出是一整套全新的衣物,從上到下、從裏到外,十分齊全。


    寧宴慢吞吞換上,發覺尺寸都完全合適後,本就泛紅的臉更燙了。


    他磨蹭著在洗手間收拾好自己,再下樓時,波昂已經坐在了餐桌前。


    卡洛斯在廚房盛湯。


    久哭傷胃。昨天寧宴睡下後,卡洛斯搜過食譜,點了加急送菜外賣,對照著燉好,打算給雄蟲養養胃。


    湯燉得不少,卡洛斯盛了兩碗,分別擺在兩隻雄蟲麵前。


    波昂早上醒來後,斷斷續續哭個不停,統共喝了幾杯水,依舊口幹舌燥。湯一端上來,他立刻舀起一勺吹涼,小口小口抿著喝了。


    食譜是卡洛斯從知名雄蟲美食博主的視頻中找的,加入了某種昂貴的調味果,口感清甜,很符合雄蟲的口味。


    湯汁入口,幹澀發啞的喉嚨一陣熨帖。波昂忍不住又喝了一口,被燙得直吸氣,才問:“這是什麽湯呀?”


    卡洛斯看著寧宴將湯勺抵在唇邊,一邊不動聲色地觀察對方的反應,一邊迴答波昂:“養胃的,哭多了對胃不好。”


    波昂聞言,動作一頓,悶不做聲地又喝了幾口。


    過了一會兒,他忽然響亮地抽噎一聲,原先平穩下來的聲線重新染上哭腔:“舅舅,還是你對我好……”


    “嗚嗚……”


    在波昂小聲的嗚咽中,寧宴和卡洛斯雙雙一愣。反應過來後,一個往左、一個往右心虛地偏過頭,不約而同摸了摸鼻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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