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所忌諱的,青樓女子也曉得要避開。


    從來不踏入花街牌坊的方少行,完全不知道原來自己的喜惡之事,竟然也傳入勾欄之中,成為一種基本常識似的消息。


    仿佛為他將來終有一日需要踏足花街時,所做的準備。


    方少行從來沒有想過要入青樓增長見識。


    理由倒是意外的單純,隻因為沒有那份必要。


    他的情欲並不旺盛,縱使對男女之事有所好奇,也總是很快的被書中學問所轉移注意;而關於自家二弟沉迷青樓女子,他也曉得弟弟並沒有輕薄心理,弟弟是因為喜歡那名女子,才會頻頻前往,舉止之間也尊重憐愛,並無貪其色欲的心態。


    乃至近一年以來,他見到月映,被他所吸引、著迷,沉溺之時,他雖然有與其肢體接觸的意圖,但並不是出自於情欲,而是一種單純想要與之親近的心情。


    觀念正確,行為正派,在方少行的所學習、所觸及之中,都沒有足以扭曲他價值觀的歪邪之物,於是他用一種很尋常的目光看待青樓女子,也因為有教授窮苦子弟的關係,他更了解到勾欄女子所受的苦痛和世俗輕蔑的目光,並且為之痛惜。


    因此,在方少行此生首次踏入花街牌坊時,他隻是很平常的走了進去,那種氣定神閑、從容自在的模樣,就跟他讓市集買些零瑣之物,或者入書肆挑選讀物一樣天經地義的。


    方家二少因為突如其來的緊急事件,不得已必須出趟遠門,臨行前,他拜托自家大哥代自己去三千閣一趟,並且交給他一個用錦麵包起的精巧木盒,入手時很沉。


    方家二少千叮萬囑,交代他絕對要親手交給蘭止翠。


    “十二金釵有這麽好見到嗎?”方少行不無懷疑。


    “你就報我的名字就好。他們曉得你啦,一定見得到麵。”方家二少把話說得很含糊,話氣卻非常篤定。


    方少行困惑不已的望著弟弟,倒是沒有再質疑。


    於是,他一路賞花似的瀏覽過各色美人、奢華衣飾,一邊照著弟弟交代的,不迴頭,不轉彎,直直往裏處走。


    方少行一路往裏走去,被他越過的美人們一麵露出不可置信的表情,一麵興奮不已的將消息傳出去:方師傅來到花街啦!


    從他一入牌坊,就有美人認出他來,消息一路往後傳,美人們越發的騷動,她們喝令拉客的漢子不準去打擾方師傅,並且以各間青樓的為連結點,偷偷保護著方少行優閑的賞美人、長見識的夜遊之行。


    見得方少行的姑娘們,心裏小鹿亂撞,歡快得不得了。


    而這一切,方少行一無所知。他分外遲鈍的逛大街,傾聽金鈴搖響之聲,嫣紅宮燈懸在妓坊門前,添了一絲綺麗,暈染開無數柔情。


    眼前所見,都是難得的美景。


    終於,他停下腳步,然後仰望著這華美的三千閣,朱紅扶欄所圍繞的廂房外,懸著刀劍的奇異景象令他感到新奇的睜大眼睛。


    門前的兩個守門漢子向他恭敬的行禮。


    方少行受寵若驚,鄭重迴禮。


    門內兩排候客的雛兒見他略有慌忙、難掩茫然的模樣,偷偷笑了起來。


    方少行一踏入三千閣,就見一男裝少女向他走來,腰間纏一柄鞘身雕花的銀色匕首,舉止從容,而一張嬌美臉龐卻麵無表情。


    來者是疏樓,是蘭止翠的主要伺候人。她上前,向方少行見禮。“您是方師傅吧。小婢疏樓,是蘭姑娘的伺候人。”


    方少行還愣著這少女漂亮容貌、淡漠神情,等少女向他自報身分,行完禮了,他才略微手忙腳亂的迴禮。


    那自稱疏樓的少女見他遲鈍模樣,微微抿著唇,像是笑了。


    “請隨小婢來。”她朝他輕點頭,轉身引路。


    方少行跟在少女身後,一麵讚歎少女舉手投足英姿俐落,一麵穩穩的踩踏在漫長階梯上,隨著少女往高處走去。


    十二金釵有著專屬的一層樓,環狀的十二間廂房各有特色。


    少女直接將他帶到蘭止翠的房門前,敲了敲門,通報一聲,便領他踏入,全然沒有為初客設簾的打算。所幸方少行也不曉得三千閣規矩,就這麽毫無阻礙的見到蘭止翠。


    把弟弟托付的禮物交出去,並且向蘭止翠解釋弟弟臨時需要遠行的理由,而蘭止翠留著他喝了一頓茶,笑吟吟的模樣非常甜美。


    方少行瞧著她天真可人,心裏想著方家陽氣太盛,沒有女孩兒,真是太可惜了。家裏若是有個像這位蘭姑娘一樣的女孩兒的話,一定會柔軟一些。


    難怪二弟對這位蘭姑娘留戀至極,這是個好妹妹啊。


    方少行想得認真,也開口邀請蘭止翠到方家多走動。蘭止翠聽時微感訝異,卻立刻歡快的笑起來,點頭應允。


    喝完茶,來訪的目的也達成了,方少行起身告辭。


    一旁伺候著的疏樓對於他的毫不猶豫不禁揚起眉,蘭止翠卻反應得宜的起身送他出房門,並轉身吩咐疏樓將人送到門口。


    “請代為轉告方二公子,就說止翠很想念他。”微笑著,蘭止翠向他道別,並請他轉達口訊。


    方少行也鄭重的應允,然後跟隨疏樓的腳步離開。


    臨到階梯前,他腳邊卻被絆了一下,略微不穩的晃了一晃,他連忙伸手抓緊扶欄。


    低頭往腳邊探去。


    那是一隻毛茸茸的小東西,睜著湛藍的、如同長空般漂亮的眼珠子。瞧他低頭看它,那小東西嬌嫩嫩的朝他喊了聲,繞著他腳邊走,長長的尾巴勾著他腳踝,像要留住他的腳步,又像要把牽引到別處去。


    方少行安靜的注視這小東西,等候著它的指示。


    要走呢?要留呢?它想要表達什麽呢?或者隻是要他摸摸它呢?方少行目不轉睛地望著它。


    不遠處,一個梳著雙鬟的小姑娘快步向這裏走來,她身後跟著兩個與她相貌相仿的少女,她們往膩在方少行腳邊的小家夥快步靠近,為首的雙鬟姑娘蹲著身子,伸手就要抱走這隻小東西。


    方少行低頭見到那三個小姑娘,立時就愣住了。


    他認得這三個小姑娘。


    在前方引路的疏樓迴頭隻見得這場小小的騷動,卻沒有看到方少行低著頭的表情,她在樓梯口停下腳步,對著抱起那毛茸茸小東西的少女說話。


    “又追著它跑了。”她輕歎口氣。“今天巫公子來了嗎?”


    “才點起宮燈就來了,晴予姑娘正陪著他呢。”雙鬟少女迴道。


    “多虧巫公子來了才把小野獸丟出來,不然它都在晴予姑娘房裏睡覺。”綁著左邊單鬟的少女接口道。


    “它剛才好壞啊,把月姊姊的水粉盒子撥到地上玩,房裏都是水粉的味道。”相貌一致,而綁著右邊單鬟的少女向疏樓告狀。


    聽得三個少女撒嬌般的抱怨,疏樓那張表情淡漠的臉上,也露了笑。


    她迴過頭,就見方少行低著頭,一點聲音也沒有。


    “大公子?”


    疏樓輕喚,而捕獲闖禍貓兒的三個小姑娘也順著她的視線抬頭看向那書生打扮的男人。


    “哎……?”


    “咦——?”


    “……唔!”


    三道驚愕的低唿,音質相仿,而發音略有不同,然而她們的動作卻是一致的——她們向後退了幾步,仿佛要逃跑一樣。


    方少行抬起頭,注視著三個少女。


    “你們……是陪著月映來青樓的嗎?”


    他問得分外認真,表情極其鄭重。


    三名少女僵立著沒有辦法做出反應,聽見方少行問話的疏樓蹙著眉,困惑的望著他。


    “月映……哎,大公子是在問映月姑娘嗎?”她像是忽然懂了,“這三個雛兒是映月姑娘的伺候人,自然要隨侍左右的。”


    “映月……”方少行僵硬的看向疏樓,“映月?姑娘?”


    “是啊。”疏樓驚異著怎麽眼前這人都站在這裏了,卻還不曉得十二金釵之名。“三千閣十二金釵,月映。我們都稱她映姑娘啊。”


    方少行愣著了。


    仿佛從身體裏的某處開始僵硬,然後慢慢石化成一座灰白慘淡的雕像。


    而一旁懷抱著貓兒,三名小姑娘則是以手掩麵,無聲的哀號。


    最終方少行還是沒有走成。


    疏樓將他交代給那位生得一致相貌的少女,跳下地來的小東西繞著方少行轉,用長尾巴勾著他的腳踝,搖搖擺擺的走著,那種既神氣又炫耀的模樣,仿佛是領著方少行參觀它的領地。


    一個廣闊半圓的路程而已,等方少行停下腳步,迴頭一看,他們站的地方,正恰恰是蘭止翠廂房的正對麵,中間隔著寬大的走廊和長階,其下人聲喧嘩如潮。


    這一節都有種不真實的恍惚感。


    如果說是置身夢中,那這究竟是惡夢還是美夢?


    迴首前半刻在蘭姑娘那兒的輕鬆歡樂,對比現在驚懼猶疑的焦躁不安,著實有種世事難以預料的荒謬感。


    方少行停在門前,看著那三個小姑娘互相以眼色推托著誰去敲門,他有一部分還運轉著的腦袋開始想:誇張一點的比喻的話,這就如同敲響第一聲喪鍾般吧。


    那嬌貴的小東西瞧他停下腳步沒再往前,於是甩動著尾巴打他小腿,待引得他注意力之後,小東西邁著步子搖擺的走到門前,亮出了磨得銳利的爪子開始磨那扇門板。


    三個小姑娘注意到它破壞門板的舉動,連忙上前去阻止它。


    方少行繞過她們,站在門前,抬起手敲了三下。


    “喵——”


    撒野的小東西,歡快的嬌喊一聲。


    方少行低頭,對它笑了笑。


    “好孩子,非常感謝你。”


    他對著小野獸低聲道謝。


    ……在耳邊,仿佛聽見門板後麵,傳來了衣裾曳地,那繡鞋輕巧行走在地毯上的移步聲。


    他在心裏勾勒出一道嬌小輕盈的身影。


    隔著一道門,門裏門外,一雙人兒靜靜的站著,宛如中間隔著倒影的鏡麵,用一種無聲的姿態對望。


    方少行沒有出聲,沒有驚擾門內的人。


    停下腳步,靜止在門內的人兒沒有出聲低詢,一手抵在門框上,瞧不分明是要開門或者落下門栓。


    仿佛有一種心靈上的感應,曉得這門扇一開,彼此原有的天地就要翻覆傾倒,因而猶豫,因而沉默,因而天人交戰。


    方少行心亂如麻。


    門內忽傳低語呢噥,聲似珠玉輕潤:“誰知相思老,玄鬢白發生。”


    方少行一愣,呆呆怔了半晌,低唱:“經霜不墮地,歲寒無異心。”


    門內的女子傾聽他因為緊張而嗓音低啞的輕唱聲,笑了起來。


    其聲清麗。


    首先推開門的,是方少行。


    他的視線很快就找到目標。或者說,他的目光被吸引過去。


    門內的那個姑娘,一身金澄之色,亮麗而搶眼。


    她穿著服貼身段的露肩長裙,鎖骨的形狀非常好看,搭上她圓潤的肩頭,顯得極為性感;繡上深金色藤蔓花紋的長裙在腰間左右各開上一道口子,露出底下肌膚晶瑩,而裙擺多折,款款如花開綻。


    一頭長發盤成宮髻,露出她溫潤如玉的頸項,而發上以扇狀簪著六支金釵,深藍色的垂蘇長曳至腰,隨著她顧盼之間,晃蕩如鳳尾。


    指甲上染著一點嫣紅,搭上她修圓的指尖顯得嬌嫩,露出袖口的雙手上除了指尖一點嫣紅之外,沒有任何首飾,素淨非常。


    眼前的姑娘嫵媚而貴氣,那挺直的背脊更有種矜持的純淨感。


    方少行望著她一身衣裝,發現自己不認識這個姑娘。


    困擾的遊移著目光,他試圖找尋出自己熟悉的地方,然而無論是妝點過的指尖,或者華美如錦緞的長發,或者嬌美亮眼的衣著及其下一雙蹬著厚底的繡鞋……他都不認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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