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師師摘下手帕,趙佶搖頭道:“早知你們姑侄二人這般能耐,便隻給你們一人兩次機會了。不過——君無戲言,在下既然給了三次機會,若是統統輸掉,便也無怨!”拿了酒杯又是一飲而盡。


    聽了這話,徐晟略微放心,他雖然不知道文菁的難關已經過去,但料想憑她的聰明才智,必定能夠全部猜出。


    不多久,八張琴猜完,除了李師師將“春雷”猜錯成“綠綺”之外,其餘皆是毫無差錯。趙佶又是搖頭笑道:“第九張琴就是剩下的‘獨幽’,也沒有再猜的必要了。算起來有七杯酒都是在下喝的,師師姑娘喝了一杯,而這位李姑娘卻是滴酒未沾!也好也好,太平盛世,不醉不休!”他右手的食指在桌上叩了三下,對文菁道:“既然你是這琴中的狀元,便需有一張絕世名琴給你這位才貌雙全的姑娘!”對屋外道:“且把最後一張琴呈上來,送給這位琴狀元!”他為了淡化君臣之等級,故說“送”而不說“賜”。


    最後兩名等候了許久的侍衛這才將琴盒小心地搬了進來。翻開時,文菁見此琴通體黑『色』,上麵有好幾道斷紋,龍鱗、龜坼、流水、蛇蚹錯雜其中,在古『色』古香中靜靜地沉澱著,心下暗暗稱奇:“原來民間失傳的‘太古遺音’藏於皇室。這張琴素有‘天下第一琴’的美稱,自太古時代,傳說中是伏羲留下的一段原木,一直躲在深山無人認識。直至貞觀年間,有人偶然發現,便取出製琴,一連問過好幾個製琴師都是不敢製作,最後有能工巧匠開始鋸木,曆經好多代人的辛勤努力,至晚唐時才將此琴製好。時逢天下大『亂』,在書中最後一次出現是李煜叫小周後彈奏,之後再也不見蹤影,民間以為此琴已經失傳。錯不了,必是太祖滅南唐得此琴,從此收藏於皇室……”她表麵看似不動聲『色』,內心早已泛出了喜悅之情。她對於那些金銀珠寶都一概看不上眼,但這世間珍藏的琴棋書畫,多少有些愛不釋手,雖然不會特意想法設法去獲得,但有這樣的機會也會做些嚐試,如今有人要將這張絕世名琴送與她,焉有不高興之理?


    兩名丫鬟將“太古遺音”呈到文菁的麵前。她正要稱謝時,趙佶道:“李姑娘不必言謝,這張琴應當遇得明主。師師姑娘,你尚且猜錯一次,把這張琴送給她,你是否心服?”李師師道:“侄女的琴藝在妾身之上,妾身自然是高興還來不及!”文菁接過,將其放到一旁,想借他的話從“明主”二字引出李綱之事。


    此時,趙佶喝下的七杯汾酒有些後勁湧了上來,已呈現出兩三分微醉的神態。未等文菁發話,他大手再次一揮,朗聲道:“呈筆墨來!”


    丫鬟不敢怠慢,將筆墨恭敬地托在手上站在一旁,而一張宣紙也被展平,夾在豎著的木板上。趙佶拿起粗毫,開始在宣紙上一筆一劃地工整書寫:


    花語花開花下醉,百花誰在飛揚。牡丹富麗海棠芳。竹籬間一笑,粗俗李桃傷。


    他一邊寫時,一邊又加上了很多肢體動作。在寫“牡丹富麗海棠芳”時,特地先後指了指李師師和文菁,其目的也是很明顯,就是用這兩種花來比喻眼前的兩位女子。寫完後,他搖頭晃腦地說道:“那蘇學士對於做官是完全不懂的,不過他的詩文卻叫朕也十分佩服!”帶著半醉的神情,他說話又不由自主地自稱為“朕”。


    其時蔡京為了把持自己的朝政,把反對他的司馬光、蘇軾等三百零九人都扣上了“元佑『奸』黨”的帽子,並在德殿門外樹立“黨人碑”。蘇軾的文集也遭到一定的禁毀,但民間以及朝堂對他的文字都是發自內心地欣賞,包括這位當今的皇上。


    文菁見他最後一句“竹籬間一笑,粗俗李桃傷”分明是化用蘇東坡的“嫣然一笑竹籬間,桃李漫山總粗俗”這句詠海棠的詞。


    趙佶的《臨江仙》隻寫到一半,卻把筆交給文菁,道:“剩下的半首,讓姑娘來填,如何?”李師師心下暗驚:“這上闋詞中雖然不曾直接提示,但愛慕之情已經唿之欲出,若是文妹妹稍微順從他的意思往下寫,就不好辦了!”


    文菁接過筆,微微彎腰,接著寫道:


    草『色』青青青幾處,漫山遍野青妝。凡心有屬夜微涼。榮華無所羨,隻願做鴛鴦。


    她首先就從寫的字體上做了明顯的區分:趙佶用的是瘦勁挺拔的字體,筆法飄忽,處處藏鋒;而文菁所用的卻是行雲流水,至柔之極的草書,雖然比較潦草,但與一般力透紙背的狂草也是完全相反,隨意地落筆輕輕揮過宣紙,仿佛一陣輕風拂過水麵,隻帶起了陣陣漣漪。


    隨著她的一邊寫,趙佶一邊說道:“縱覽歐陽修全詞,也隻得那一句‘庭院深深深幾許’甚得人意;看姑娘的字,亦為天下一絕,想必因為是女兒身,才不被世人所知吧。”他卻不知道不被別人所知一是因為年紀小,“文菁”這個名字隻是初出茅廬;二是因為她很少會主動炫耀,隻把自己的才華展現給親近之人來看,在外人麵前能推辭就推辭,寫完之後也很少留名,別人隻看到字卻不知書寫者,倒是與她熟悉的人都知道有一手好字。趙佶繼續說道:“姑娘真是太謙虛了,若僅僅是以青草自喻,那這世間的花都應當羞愧了。就算比作青草,那也不可能漫山遍野都能尋,毫無疑問是世間獨一無二的那一株,讓人一眼便能夠發現。唔,這‘凡心’——”他忽然不說話了。


    文菁這下片詞中的含義亦是很明顯,先是不把自己視作他比喻的花兒,從而以退為進,將自己的心意毫不避諱地展『露』在紙上。


    李師師見趙佶臉『色』已經陰沉了一半,深知“伴君如伴虎”之道理,忙道:“皇上,侄女不懂事理,還望恕罪!”拉了文菁要下跪。


    徐晟聽了這話,心中一緊,在他這裏,可不會給大宋皇帝的麵子,緊握的手心也開始出汗。誰知卻聽得天子的聲音道:“好一個‘榮華無所羨,隻願做鴛鴦’!若是有你這樣一個女兒,就是要天上的星星,朕也會幫你摘下來!”


    趙佶扶了要下跪的二人站直。李師師方明白這是虛驚一場,但也有些後怕;她雖然知道風流天子從不強求的脾氣,但世間從來沒有女子敢對他說個“不”字,何況是直接指明自己心有所屬。


    趙佶又仔細看了看眼前的少女,見她依舊是不卑不亢的神情,不禁迴憶起了大約十八年前初次見到李師師時的情形:她先是彈奏了一首《平沙落雁》,彈琴時亦沒有正眼瞧一下,而是將自己當作一個滿身銅臭的富商一般看待。正是那樣的孤傲讓自己覺得她不同於一般女子,雖然出身青樓,但從不會強笑假歡,而自己緩緩說出曲子中的美妙時,才讓她生平第一次有了知己的感覺,使她發自內心的欽佩。十八年後的今天,作為天子的自己雖然由衷地欣賞這位李姑娘的才貌,但她依舊不為所動,而是淡淡的告訴自己“凡心有屬”,心下暗自感慨:“有些花兒若是你把她采摘到書房,隻會枯萎至死,既然如此,何不讓她靜靜地綻放於民間?”一想及此,心底裏那一點“占有”之心即刻消失,笑道:“深夜已至,天微微涼,李姑娘請先迴吧!”


    徐晟心下亦是怔怔不已:“菁兒心中隻有我一個人,便是麵對當今皇上的愛慕之心,也毫不猶豫地拒絕。”更加堅定了要嗬護她一輩子的決心。


    文菁見事不宜遲,忙道:“小女子還有一事相求!”趙佶道:“李姑娘但說無妨!”


    文菁從桌上拿起另一張宣紙,夾在板上,蓋住了剛剛題寫的那首詞,用飄逸的行草在上麵寫了兩首詩:


    其一


    夢想廬山三十秋,卻因謫宦得重遊。禪林處處逢清賞,山路人人識故侯。絕嶺半將雲幕覆,飛泉長作玉虹流。平生丘壑真吾誌,一洗胸中萬解愁。


    其二


    契闊離親寧素願,迂愚報國祗丹心。遠遊自是男兒事,更把《離『騷』》細細尋。


    這兩首詩皆是當時文菁在李綱家中翻看他妻子拿過來的那疊紙中看到的,現在將其直接拿來寫給皇上看,就是讓他明白李大人的赤膽忠心。


    趙佶看時,第一首七律是遊廬山之作,詩中描寫了詩人所向往的絕嶺筠幕,飛泉玉虹,能夠洗滌心中之愁,第一句卻明明白白表示了詩人能夠遊廬山,還得感謝皇上的“謫宦”;而第二首絕句是道出了詩人的赤誠之心,雖然『性』情愚直,但也要像屈子那樣報國。


    趙佶問道:“這兩首是誰的詩作?”他知道這樣的詩句若是這位小姑娘模仿臣子的口吻也能夠寫出,但“三十秋”已經表明是她寫的可能『性』極小。


    文菁欠身道:“這是李大人之作!”“哪個李大人?”趙佶忙道。


    文菁道:“便是家中遠房表叔的李綱李伯紀大人!”趙佶自語道:“若是這等忠君愛國之臣,雖然是迂腐了些,但亦可一用。”又對李師師道:“既是你侄女的親戚,想必也是你的親戚,怎麽從不曾聽你提起過?”


    文菁道:“兩邊都屬於遠房親戚,所以姑姑和李大人之間從未走動過。”趙佶捋了一把下顎精心修剪過的美須,說道:“李綱現居何職?”文菁道:“表叔目前閑居瓊島。”趙佶聽了,倒是一愣,細細想了一會兒,說道:“好像是五六年前,開封有些水患,李綱小題大做,上了一道奏狀,從治水講起,洋洋灑灑寫了好多條,當時朕的批複是‘言論不當’,就讓他到民間走走。蔡太師將他謫為沙縣稅務,怎地跑到瓊島去了?”


    他和李綱都不知道的是,李綱被貶到沙縣後再次上疏,折子還沒被皇上看到,就在太師府被扣押了下來,這樣,再貶為瓊州防務團練使,成了一個閑官。


    趙佶笑道:“這李綱正如他自己所說的那樣,十分的冥頑,當初朕把他外調也是這一原因。如今外調也有好幾年了,李姑娘又提起此事,應該把他官複原職了!”


    文菁謝恩道:“那小女子在這裏替表叔多謝陛下恩德,既已夜深,自當告辭。”趙佶卻是將原來盛“太古遺音”的鏤空琴盒一並賜予了她,望著她捧過跑跳了出去,待丫鬟退了出去並將門關上後。趙佶挑滅華燈,一把將李師師抱起,耳鬢廝磨之間,說道:“幸得還有一位美人在此,與朕共度佳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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