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守業父子都看著清啞。


    欽差要來,他們也是知道的。


    他們一直在找一個機會,一個對抗夏織造的機會。


    可是他們還沒準備好,如果強硬反抗,比如上告,也許可以逼夏織造父子放手,但郭家還要在他手下討生活,得罪了他,又不能令他有所忌憚,過後必定倍受打壓,結果隻有更壞。


    清啞勸了父兄幾句,隻叫他們按這話迴。


    她無暇也不慣深刻剖析,況情勢也沒有她選擇的餘地。


    然後,她叫人把這些屏風和畫都搬去自己房裏,一番安置後,立即坐下來繪製新圖稿,連飯也來不及吃。她感覺靈思正濃,生怕過後抓不著了。


    這一忙就沒天沒夜了。


    郭守業無奈,隻得按閨女話迴了。


    然他再沒有之前的胸有成竹,對愛女擔憂令他變得焦躁起來。


    他整天陰沉著臉,目中不時透出兇狠的光芒,郭家上下僱工見了他都戰戰兢兢的,大氣不敢出,一個個都賣力幹活,生恐被牽累。


    因為流言的事,夏流星推遲了去書院的行程。


    這日,他又在鮑長史父子陪同下來到郭家。


    郭守業也不掩飾了,直接冷淡對他。


    夏流星也不低姿態求了,露出富貴公子的氣勢,強勢壓人。


    他提出要見清啞,郭守業斷然拒絕。


    夏流星一言不發地站起來,徑直帶著兩個小子就往後邊去了,而鮑長史則攔住郭家父子,冷笑道:「遲早都要去夏家,見一見又如何!」


    郭守業看著他那嘴臉,氣得發抖。


    郭家並不大,夏流星隻往裏進了一層,便看見了細妹。


    細妹立即攔住他,細腰聞聲也出來了。


    這兩女可是都會點拳腳的,尤其是細腰。


    夏流星看著細腰道:「你確定要對本少爺動手?」


    細腰眼中猶豫一閃而逝。卻堅定地點了點頭。


    忽然東麵窗內傳來清啞聲音「讓他進來。」


    細腰隻得讓開,帶著夏流星進屋去了。


    先進堂屋,再轉入東屋,一過月洞門便看見牆壁上掛的《春江煙雨圖》。夏流星立即走上前,抬頭細看。


    正看著,清啞從裏間走了出來。


    她一身現代裝扮:頭上未挽髮髻,長髮披肩,掐腰的粉色折枝梅花窄裉錦襖。長度過了臀圍;下身穿一件灰色長褲,是她特意叫人織得厚棉布,再仿前世牛仔褲型做的,小腳,修長流線型,在家穿了方便做事。


    整個人看去修長健美,毫無冬日的臃腫。


    「這是方初送你的?」夏流星迴頭,目光犀利地盯著她。


    「嗯,是他送我的。」清啞平靜點頭。


    同是竹絲畫,這畫風與江竹齋出產截然不同。一看便知。


    夏流星寒眸中怒火跳躍,喝令人「扯下來!」


    清啞也生氣了,道:「你做什麽!」


    夏流星對小廝道:「還不扯!」


    小廝就上前來要扯,細腰一閃身上前攔住。


    兩方對峙,夏流星對清啞嚴厲道:「你是我的女人,我不許你收他的東西!你一定要跟我對著來?」


    果然方初有異樣心思,怪不得要和謝吟月退親。


    當日他親去清園選畫,他也沒拿出這一幅,隻敷衍說沒好的了,結果轉頭就送到這。清啞還收下了。她不知道外麵流言嗎?


    清啞對細腰道:「讓他們出去!」


    她以目示意那兩個小廝。


    細腰便一手一個,拎著那兩人就扔出去了。


    夏流星盯著清啞,危險地眯起眼睛。


    ——看來,下次來見她還要帶高手!


    清啞打發了閑人。才道:「要扯你自己扯!我有話對你說。什麽人都能進我屋,你當我這是哪裏?」


    夏流星才鬆懈了下來。


    「說什麽?」他打量她古怪的服裝。


    清啞也不請他坐,也靜靜打量他。


    在她心中,欺男霸女的古代惡霸應該像《紅樓夢》中的薛蟠一樣,夏流星的外形和氣質都不符,可他正幹著這事!


    不但夏流星。謝吟風也是一樣。


    他們是古代的官二代和富二代,還很有內涵的那種,絕不是草包。


    他們欺男霸女,因為他們自視太高,若求高不得還能接受,求低不得則無法容忍。強占行為在他們看來受委屈的是自己,而不是對方。


    然在這個世上,有些事一定是強求不來的!


    謝吟風已經落了個悲慘的下場,還害了江明輝。


    夏流星的行為會帶來什麽後果?


    「你這跟強搶民女有什麽區別?這樣逼我,弄迴去的不過是行屍走肉!」她嚐試耐心與他溝通。


    「爺也不想這樣。姑娘為什麽就不能順從呢?我是真心喜歡你的。就是不能給你正妻的名分,那也是規矩,誰讓我是嫡長子呢。為了你,我特請家裏選一根基淺薄的人家女兒定親,就怕你將來受氣。我一番苦心你可體會?」夏流星也耐心與她溝通。


    「可我不喜歡你!」清啞毫不留情麵地指出。


    「你喜歡誰?」夏流星臉一沉。


    「這不重要,反正我不喜歡你!」清啞道。


    「有些話別說早了。『驪姬悔泣』的典故你總該知道。麗姬當初被晉王搶去的時候,哭得淚濕衣襟。然到了晉國皇宮,經歷了意想不到的富貴生活,深悔當初哭泣很可笑。你怎知將來不會後悔今日這樣對我?你若給我機會,我便不會這樣逼你。」夏流星引經據典起來。


    「不會!你已經表現了。被我淘汰了!」清啞道。


    「怎麽說?」夏流星疑惑地問。


    「就沖你的惡霸行徑,我永不會喜歡你!」清啞道。


    夏流星看著身穿奇裝異服的女子,深覺無力。他覺得還是先把人弄迴去再說。她心裏以為夏府的生活水深火熱,將來會被惡霸蹂躪,等她到了他身邊,發現他憐她愛她,與她琴瑟和鳴、比翼雙飛,那時便會如驪姬一般後悔今日行為了。


    「那可由不得你!正月初三便接你過府。」他口氣冷硬。


    轉過身,將牆上那幅《春江煙雨圖》摘了下來,捲起。準備帶走,一麵目光落在她的褲子上——修長的雙腿一覽無餘!


    她就這樣在家穿著?


    那不是父兄甚至連下人都看見了?


    他很生氣,兩點寒星更冷了。


    「把這褲子換了!成何體統!」他嗬斥道。


    「你管的著?夏天我還穿比基尼呢!」清啞輕哼一聲。


    所有讓他生氣的事她都想幹,氣死他最好。


    她沒有阻止他摘畫。阻也阻不了,隻能採用精神勝利法。


    可是,她忽視了他是古人。


    「筆記……泥、你?什麽衣裳?」夏流星疑惑不已。


    清啞看著空了的牆壁,心裏很不順,不想理他。轉身坐上美人榻,抱起一個枕頭,靜靜地靠著,任憑夏流星再說什麽也不作聲。


    夏流星好言哄勸她視若無睹,機智說笑她充耳不聞,嚴詞威脅她置之不理,他也沒意思起來,也不出聲了,坐在她對麵看著她。


    他發現這樣也很好,兩人比賽似的靜默。


    清啞隻顧沉吟。腦中構想圖稿。


    她便是這樣靜默一年也無事,自在的很。


    這自在的神情落在夏流星眼裏,覺得這才是她的本色,反釋然了。


    他越來越喜歡她,無論如何他也不會放手的!


    如此纏磨了半天,夏流星才去了前麵。


    還沒走到過道盡頭,就聽身後傳來一聲吼唱「我們要堅強,我們要微笑,因為無論我們怎樣,我們永遠是這美麗世界的孤兒——」他腿一軟。差點要轉頭,因看著小廝古怪的麵色,惱怒喝道:「聽什麽!還不走!」


    這小丫頭,氣他氣上癮了!


    往後要管緊了。她身邊伺候的也要仔細挑選。


    小廝見少爺發怒,忙匆匆逃也似的跑了。


    夏流星定下正月初三接清啞過門,才和鮑長史離開了郭家。


    他一走,清啞又忙自己的去了,並不哭天抹淚。


    吳氏倒和郭守業憤憤地咒罵了半天。


    ※


    再說韓希夷,好容易從嚴未央口中得知方初下落。才要去找他,就聽滿街傳言亂飛,又有夏織造封停方家織錦坊,他便迷茫起來。


    那些傳言,有些是他知道並經歷過的,有些是他不知道的。


    他可以想像,謝吟月是如何憤怒傷心,才用這方法自辯。


    他到底該相信他們哪一個?


    還有郭清啞,夏家要提前接她入府。


    他覺得自己要崩潰了!


    大冷天的,他乘畫舫在田湖遊蕩,還招了歌妓相陪。


    寒風凜冽中,笙簫盈耳,他喝得醉醺醺的,然後趕走了她們,獨自倚窗吹起了洞簫。簫聲在寒冬的水上盤旋繚繞,格外淒清。


    吹罷又吟唱:


    花非花,霧非霧,夜半來,天明去。來如春夢幾多時,去似朝雲無覓處。


    唱罷又吹,吹得是《迢迢牽牛星》。


    吹罷又吟唱:


    纖雲弄巧,飛星傳恨,銀漢迢迢暗渡。


    金風玉露一相逢,便勝卻、人間無數。


    柔情似水,佳期如夢,忍顧鵲橋歸路。


    兩情若是久長時,又豈在朝朝暮暮。


    畫舫慢慢向江上飄去,簫聲也隨著江流漂飛……


    次日,韓家來人,說韓老爺病重,招他迴家。


    韓希夷揣著一腔心思,丟下手頭事務,匆匆返家。


    ※


    方家,方瀚海被關停了織錦坊後,閉門不出。


    然樹欲靜而風不止,他想安靜,別人不讓他安靜。


    他的小女兒方紋,他不想她嫁入豪門富戶,不用她來聯姻,便未選擇織錦行業,而是擇了一戶讀書人家定親。親家是個舉人,乃實誠君子,家裏有兩百畝田地,兒子也聰慧伶俐,他甚為滿意。


    誰知實誠君子有實誠君子的堅持:他聽人說方初背信棄義退親,還頂撞父輩。斷手出族,覺得太有違人倫、不義不孝,他清白讀書人家,最講氣節孝義。如何肯同這樣人家結親?


    所以,他一紙退親文書過來,解除了婚約。


    方瀚海夫婦氣憤自不必說,方紋受不住這羞辱,獨自帶個丫鬟就跑出家門。她也不是任性的。隻是心結不能解,因父母都嚴厲,在他們跟前到底不敢恣意,而方初一向最疼她,她便出來找大哥。


    她和丫鬟租了一條船就往清園來了。


    好在沒出事,一路順利到達清園。


    見了方初,就哭成了淚人。


    方初聽那丫鬟說了事情經過,也氣怒不已。


    妹妹受他連累至此,他百般安慰的話一句都說不出口,隻能不住幫她擦淚。任她宣洩。


    方紋本來是為自己退親的事傷心,然看見大哥包裹得跟粽子似的手,更加嚎啕大哭,與大哥同病相憐,覺得大哥更苦。


    圓兒找了劉心來勸慰。


    劉心到後,認真問丫鬟情由。


    丫鬟解釋了。


    劉心叫道:「這有什麽好哭的?方妹妹你該笑!」


    方紋素知他有些瘋癲,並不理會他,依然哭。


    劉心道:「這種人家,隻講虛名,退了才好。不然等你嫁過去。有你好受的!他要真是至誠君子,就不該因為你大哥的事把你退了,可見他是沽名釣譽之輩。」


    方初讚賞地看了他一眼。


    他就是這樣想的,可是這話他卻不能說。說了等於在為自己的行為開脫,劉心說了,希望妹妹能聽進去。


    方紋雖然沒有停止哭,哭聲卻小了許多。


    劉心又道:「方妹妹,退親的人多著呢,你又不是頭一個。也不會是最後一個。你聽我數——」他端起兩手沖方紋掰手指——「先說郭姑娘,那是多厲害的人,先後退了兩次親。退了是她的造化!如今求親的比先前的好,是吧?再說謝大姑娘,這不剛被你大哥給退了。還有謝家其他那些姑娘,也都退親了。現在輪到你了。劉大哥跟你說,如今外麵時興退親。趕上退親那是榮幸。不退一迴終身遺憾……」


    「噗——」


    方紋實在忍不住,被他逗得破涕為笑。


    她覺得又哭又笑很丟人,羞惱地用雙手捂臉,哼哼不依。


    方初聽得嘴咧咧,好在逗笑了妹妹,也就顧不得了。


    方紋哭了一會,終於停了。


    見方初麵色不好,劉心主動帶她出去散心。


    在水邊,劉心收了嬉笑之色,正容對方紋道:「剛才雖然是劉大哥的玩笑話,卻也是實情。這親退了也好。塞翁失馬焉知非福,若真對你好的,自然不會在這個時候避你如蛇蠍;既然為這個退親,便不值得你託付終身。你想想可是這個道理?」


    方紋點點頭,細聲道:「我知道了。我也沒稀罕他。就是生氣。」


    劉心笑道:「有什麽好生氣的。走,劉大哥帶你去捉魚。叫圓兒那小子幫我們準備東西。」


    方紋看著他背影想,「真對我好的,自然不會在這個時候避我。劉大哥倒是真對我好。對大哥也真好。」


    她跟著劉心去山澗裏抓魚,一會工夫就笑個不停了。


    方初聽見迴報,自然放了心。


    方紋隻在清園住了一夜,就被方家來人接了迴去。


    方瀚海生兒子的氣,嚴厲禁止方則和方紋來看他。


    嚴氏派人來接的時候,將從前伺候方初的大丫鬟赤心送了來。


    從此,方初就真跟方家斷了。


    ※


    轉眼到了臘月初,朝廷派的欽差到了江南。


    在此之前,不少人從他途得了消息,郭家更是欣喜若狂:清啞被朝廷賜封「織女」稱號,皇上更是親批禦製「紡織之家」的牌坊,表彰郭家奉獻織布機等利天下萬民的功德。


    與郭家歡唿相對的,是謝家和夏家的極度不安。


    ******


    (*^__^*) 終於趕出來了!(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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