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發什麽呆?人都走了。」劉心道,將手上端的一個瓷碗放在床頭櫃子上,自己在床沿坐下,掀開被子小心拿出他的左手,「換藥。」


    方初看著他亂糟糟的頭髮,低聲道:「謝謝你!」


    劉心抬眼瞅了他一下,又垂眸解他手上裹纏的紗帶。


    一層層解開,露出隻剩大拇指的半截手掌,他抿緊了嘴。


    用藥水洗淨傷處,又塗上藥膏,再裹上幹淨的紗帶,他似乎才鬆懈些,忽然沒頭沒腦道:「斷了也好。」


    方初正看他纏裹手,聞言抬眼。


    劉心依然低頭纏裹,自語道:「長痛不如短痛。」


    也不知他說的是斷手,還是指方初和謝吟月的退親。


    方初道:「你也學會委婉了?」


    這個朋友看上去不拘俗常,甚至有些遊戲風塵的味道,可不糊塗。他斷了手,他不但沒罵他,居然肯為了安慰他說「長痛不如短痛」,有些違反常情,不像他平日為人。


    劉心瞥了他一眼,道:「什麽委婉!這手少半隻也沒什麽!」


    包紮好了,他又恢復了若無其事的輕佻模樣,說的這手好像衣裳鞋子,不穿或者少穿一件不算什麽。


    饒是方初自己斬了手,聽見這話也心發抖。


    可是,他又無言以對,誰讓他自己斬的呢!


    劉心又對他道:「是不是叫圓兒去方家報個信?」


    方初點頭,讓他喊圓兒進來。


    劉心見他如此順從,全不似昨天不顧一切的決然,心下滿意的同時,看他的目光也很奇異。有些意味深長,有些瞭然,還迴頭看了那架古琴一眼。


    方初不覺,思索要交代圓兒的話。


    圓兒進來,站在床前等他發話。


    方初正容肅然,雖還孱弱,也略恢復了些精神。對他道:「叫你迴去。因為你會說話,能說清楚明白事情。你連夜就走。」


    圓兒聽他如此誇自己,十分喜歡。


    他保證道:「大少爺請交代。小的一定好好說。」


    方初道:「告訴老爺太太我的情形。也別瞞著,就實話實說。說我已經沒事了,讓他們放心。我過兩天就去清園。叫他們別惦記,也別差人送物來。人看了還以為我父子之前做戲呢,再說我也想清靜一段時候。告訴老爺:他兒子就算出族了。也一定不會讓他失望的,定不辜負他期望!叫他別管我,有事我會差人迴去報信。」


    圓兒認真聽著,用心記著。不住點頭說「是,是!」


    方初道:「還有就是:打聽城裏都有什麽動靜。」


    圓兒再道:「是。」


    劉心見方初精神迥然一新,微微點頭。出房去了。


    外麵就傳來他和人的說話聲,原來是黑石從清園迴來了。


    他帶了好幾個漢子過來。


    他們進房。見方初醒了,紛紛叫「大少爺。」


    方初看著他們,微微點頭。


    這些都是他的心腹,包括清園的所有人都是他私家班底。


    像圓兒,本不是方家世仆,是他一次外出時買來的。那時圓兒正跟爹娘逃荒,爹娘在逃荒途中病死了,方初幫他安葬了爹娘,從此他就跟著方初了。


    黑石幾個是方初機緣巧合下收留的幫會人物。


    他們不同於方奎、方雄,都不是方家家僕。


    清園是方初在父母麵前過了明路的私產,包括京城和京郊城鎮已經開張的幾處瘦竹齋鋪麵,用的人也都是他自己人。


    除了清園,他名下還有幾處買賣,暫不提。


    且說眼前,他交代黑石等人道:「你們幾個出去……」


    他隻安排他們去各處打探消息,並不做其他行動。


    因為他受傷,精力不濟,怕思慮不周出差錯,所以要冷靜一段時間,再視情形變化做妥善周全的計劃和安排,這些都非一蹴而就的。


    全都安排好後,眾人散去,隻留一個叫黑風的在這守護。


    劉心端了藥來,方初喝了藥,又吃了些米粥,才睡了。


    這次與之前不同,他睡得很香。


    幾乎頭一挨枕頭,就陷入美麗的夢中:


    碧空如洗,清輝遍野,他帶著圓兒,撐著小船穿行在密密層層的荷葉中,追尋那悠悠裊裊的琴音。追到了,就停住船,躺在船頭聽。


    耳畔迴蕩著空靈的琴音,鼻端聞著荷花荷葉的清香,身上沐浴著月華和星輝,真不知天上人間,不知何時陷入沉睡。


    一覺醒來,已是天明了。


    朦朦的晨光中,遠近綠荷間亭亭玉立的粉色荷花嬌艷無比。


    他伸了個大大的懶腰,覺得神清氣爽。翻身起來,要好好觀賞這清晨的荷葉荷花,卻不經意間撞進一雙安靜的眼眸,嚇了一跳。


    一個身穿粉色衣裙的少女立在荷葉叢中,也是撐的一條小船,輕霧裊繞中,她眉目如畫,與身周的荷花競相輝映。


    荷花被她比下去了!


    這是他的感覺。


    「郭姑娘!」


    大清早的撞見,他有些尷尬。


    清啞靜靜地看著他,似乎問「你怎麽在這?」


    方初無言,總不能說來聽你彈琴吧。


    搜腸刮肚,他想出一個理由:「我是經過這,迷路了。」


    清啞顯然不信,說「你撒謊!」


    方初訕訕,因為真的撒謊了。


    她又道:「不許你來我家!」


    因為她跟他有仇!


    她眼裏流露出這層意思。


    「我這就走。」


    被趕了,他覺得有些丟人。


    於是喚圓兒起來快跑,說人家發現了。


    主僕二人一齊搖漿,努力扒開荷葉,往迴路行去。


    就聽身後傳來說話聲,是她和她三哥郭大貴。


    她道:「三哥。把那前麵攔起來。」


    郭大貴道:「好!明兒叫鐵匠鋪打粗粗的鐵柵欄,做一道水閘。哼,看哪個膽大的還敢溜進來!」


    方初聽了更羞愧,劃得更快了。


    眼看前麵就要拐出去,進入寬闊的水道,忽然從旁邊荷葉叢中冒出好幾條小船,船頭分別站著她三個哥哥——郭大全。郭大有。郭大貴,並不喝問一聲,掄起手中竹篙就朝他和圓兒亂打亂罵。


    「叫你來偷聽!叫你來偷聽!」


    他便叫「郭大哥聽小弟解釋。」


    郭家兄弟不聽他解釋。依然猛打。


    他和圓兒招架不住,左躲右閃之間,先後落水。


    他心想好漢不吃眼前虧,便要遊水離開。


    誰知水下也不安全。藏著三隻小水鬼,他才落下去。他們立即纏上來,郭勤抱住他一條腿,郭儉和巧兒抱住另一條腿,分別往兩邊拉。


    他嚇壞了。這要被撕成兩瓣了!


    幸好小人兒力氣不大,他長得也算結實,所以沒被撕成兩瓣。卻被跳下水來的郭家兄弟拿住了,水下拖著。押解到一條船前。


    他抬頭一看,這船頭坐著郭守業,她俏生生地立在一旁。


    旁邊還有一條船,船頭坐著吳氏,蔡氏和阮氏分立兩旁。


    他看見這個陣仗覺得不好,忙道:「郭伯伯聽我說……」


    郭守業轉頭問閨女:「就是這個人?」


    清啞點頭道:「爹,就是他。偷聽我彈琴!」


    郭守業一瞪眼,便罵道:「哪來的死小子,皮癢了,敢偷聽我閨女彈琴。給我狠狠打!」


    他想,琴彈了不就是給人聽的嗎?


    再說他也沒偷進屋去聽,不過是遠遠地在水上聽,這也算錯?


    不等他辯解,左右夾住他胳膊的郭大全和郭大有便將他頭往水裏摁。他那時正要張口辯解,就被摁下水,「咕嘟」灌了一口,鼻腔裏也吸進去一些,辣辣地難受,忙死命抿嘴並閉住唿吸。


    快要窒息的時候,又被提了上來,他張嘴大口唿吸。


    才覺暢快些,後腦勺就挨了一下,是郭大貴用竹篙打他。


    另一邊,蔡氏揮舞著兩把菜刀,惡狠狠剁在船舷上,罵道:「再敢偷聽小妹彈琴,老娘把你兩個耳朵割下來煮了下酒!」


    阮氏不緊不慢道:「瞧你斯文人,幹這種事!」


    話音才落,他第二次被摁下水。


    他便氣憤地想:「不就聽個琴嗎!這原是高雅的事,怎麽把他當雞鳴狗盜之輩來懲治呢?鄉下人就是不講理。說還說不清。」


    他覺得這樣不行,要被打死了。


    再被提起來的時候,他便將目光落在那粉衣少女身上。


    眼下隻能求她了。


    所以,當吳氏婆媳的竹篙又打過來的時候,他再顧不得臉麵了,高聲叫道:「郭姑娘饒了我吧!我再不敢了!」


    「一初,一初!」


    忽然郭大全推了他一把,他撲麵趴下水,「啊」一聲大叫。


    睜開眼一看,哪有什麽荷葉荷花、小船和郭家人,他依然睡在烏油鎮劉心的家中,外麵天已經黑了,房裏亮著燈,劉心坐在床沿,正詫異地看著他呢。


    原來,竟是一場夢!


    他長籲了口氣,仿佛死裏逃生一般。


    實在是那夢境太真實了,他還覺得溺水的窒息,後腦勺也疼呢。


    正迴味,劉心問:「你夢見什麽了,叫郭姑娘饒你?」


    方初對上他眼睛,無可迴應,臉慢慢紅了。


    他覺得這樣太容易引人誤會,想還是說了吧。


    才要張口,又一想還是不能說。


    劉心聽了怕要笑得打滾;這還不算什麽,以他的性子,他真會講給郭清啞聽的,那他臉麵可丟盡了,從此怎敢見她!


    劉心見他猶豫,意味深長地笑了。


    方初見他笑得那樣,氣不打一處來,心想他不知怎樣胡猜呢。


    正在這時,外麵響起了急促的敲門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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