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希夷獨自麵對清啞,一時找不到話說,又擔心尋常客套話惹她煩,便靜默下來,看向旁邊連綿的荷葉荷花。清啞本就安靜,所以毫不拘謹,也看向旁邊。細妹戒備地坐在清啞旁,守著她;韓希夷的小廝小秀也坐在一旁,東張張,西望望。


    這一沉靜,韓希夷就有了不同的感受。


    那些荷葉荷花在夕陽下散發出活力,仿佛在笑。


    他很自然地開口道:「常在這湖上遊覽,卻從未仔細看過這些荷葉荷花。如今仔細一瞧,覺得它們好像會說話一樣。怪不怪?」


    清啞迴過頭來,道:「草木也有靈的。」


    韓希夷點頭笑道:「都是看習慣了,所以反不在意。」


    清啞心中一動,道:「身邊沒有好風景,因為不懂珍惜。」


    韓希夷聽這話有文章,便細細思索起來。


    想了一會,才笑道:「姑娘說得很精闢。」


    清啞轉過臉,望著身邊不斷後退的碧荷與荷花,輕聲道:「人也是一樣。擁有的時候不覺得,等失去了才後悔。」


    韓希夷一震,看向少女。


    她是故意說給自己聽的嗎?


    所指何事,所指何人?


    宋媽媽和細妹都在旁邊,他想問也不好問。


    而清啞凝視著連綿的碧荷,根本沒有迴頭的意思。


    沉默了一會,趁著宋媽媽起身和船娘交代的時候,他認真地對清啞道:「姑娘所言,在下深為感慨。迴思自身種種,雖有遺憾,卻也無可奈何。萬事皆有緣法,強求不得。我等皆為凡夫俗子,苦苦掙紮在紅塵中,若有朝一日曆練得通透了,能看破這大千世界的名利虛妄,才是萬幸!倒是姑娘,心境纖塵不染。說實話,在下對姑娘很是欽佩。」


    清啞便不言語了。


    他說的沒錯,萬事皆有緣法,強求不得。


    她想替嚴未央幫忙,也隻能點到這了。


    韓希夷與清啞一番對話後,覺得貼近不少。


    他慢慢將沿途景致指給她看,又說來歷緣故,接著話鋒一轉,談起剛才畫舫上諸人,「鮑大少爺是個風雅的人,不但與我等商家子弟投契,還愛與讀書人來往。隻是他科舉不利,暫未取得秀才功名。他已經成過親了,一妻二妾。鮑家二少爺尚未成親,隻納了兩個妾,均是小商家之女。」


    他隱晦提示鮑家兄弟底細,在「商家」二字上加重語氣。


    清啞默默聽著,偶爾發問一句。


    不知不覺,他們已經在湖上轉了大半圈,還沒找到沈家畫舫。


    船兒經過柳堤時,韓希夷命小秀上岸,「給嚴姑娘送個信,請她晚上來醉仙樓。」小秀答應著去了。


    韓希夷對清啞道:「嚴姑娘來了,郭姑娘也有個伴。」


    清啞道:「謝謝韓少爺。」


    韓希夷道:「謝什麽。咱們往那邊去吧。郭三爺恐怕和鮑家的船碰上了,不然不會找不見。」


    清啞見暮色降臨,也覺得這麽找下去不是個事,遂點頭。


    宋媽媽便叫船娘將船往湖東醉仙樓劃去。


    她聽清啞和韓希夷相談甚密,都是些商場上的人事,便主動避開,去和船娘搭訕說話,好給他們機會。


    清啞想起一事,輕聲問韓希夷,如何應對這些小官吏。


    韓希夷一愣,跟著就笑了,也低聲對她說了一番話。


    暮色中,兩人靠得很近,清啞不住點頭。


    再說方初和謝吟月,等畫舫到了湖心十字柳堤,便上了岸。


    那邊,鮑大少爺等人也都上了岸。


    夕陽將翠柳染上紅芒,樹杪鳥雀翻飛,清風徐來,吹動四塊湖麵的碧荷盪起層層波浪,身在中央的柳堤上,說不出的心曠神怡!


    正在賞玩,卻見西南湖麵駛來一艘畫舫,船頭站著一位英姿颯爽的少女,眾人定睛一看,卻是嚴未央。


    大家忙招唿,船靠岸,嚴未央上來。


    鮑大少爺笑道:「就等嚴姑娘了。」


    嚴未央也笑道:「我不來,鮑大少爺也不說這話了。」


    鮑大少爺叫屈,請方初謝吟月作證,說自己先就請她的。


    嚴未央卻顧不上與他打這官麵上的花腔,四下掃了一圈,數十少年中,獨不見韓希夷,忙問道:「韓少爺沒來?」


    鮑大少爺道:「來了。送郭姑娘找哥哥去了。」


    嚴未央一怔,道:「送郭姑娘?」


    謝吟月點頭道:「郭姑娘郭三爺和沈姑娘一起出來,郭姑娘獨自上岸遊覽。後來碰見我們,上船坐了一會。大家約了去醉仙樓吃晚飯,郭姑娘便要去找郭三爺會合。韓兄不放心,便主動陪了她去。」


    嚴未央心裏打了個突,卻沒再問下去。


    方初蹙眉道:「這一船人,要麽跟郭姑娘不熟悉,要麽太小了我們不放心他去,我就和鮑大少爺請希夷去了。」


    謝吟月聽他如此解釋,一笑而止。


    鮑大少爺目光在幾人臉上來迴轉了轉,笑道:「既然嚴姑娘來了,咱們還是上船去吧。天也不早了,也該去醉仙樓了。若韓兄和郭姑娘找到沈姑娘他們,先去了那,省得他們好等。」


    眾人便又上船,向東南方駛去。


    方初等人在艙內說話,謝吟月和嚴未央站在船頭看風景。


    快到醉仙樓的時候,前方視野中出現一艘小船。


    船上有幾個人,暮色沉暗,看不清麵容。


    謝吟月覺得其中一道身影有些熟悉,凝目一看,不覺微笑。


    她對嚴未央詢問道:「嚴姑娘,瞧那是不是郭姑娘他們?」


    嚴未央忙順著她的視線看過去,不覺怔住了。


    暮色漸濃,但她還是認出了坐在敞篷下的清啞和韓希夷。


    那時,韓希夷身子微傾,正對清啞說著什麽,清啞不住點頭。


    嚴未央臉色便有些掛不住,呆呆地看著,忘了迴謝吟月的話。


    謝吟月自語道:「好像是。旁邊那個是韓少爺。」


    嚴未央點頭,木然道:「好像是。」


    笑容很是勉強、敷衍。


    謝吟月感覺身邊人的僵硬,沒有再往下說。


    畫舫快些,很快就追上了前麵的小船,果然是韓希夷和清啞。


    因醉仙樓就要到了,他們便不上大船,直接往岸邊劃去。


    等上了岸,卻見郭大貴和沈寒梅早等在湖岸邊,清啞這才放下心來。原來,小秀去給嚴未央送信,碰見他們,告訴了他們清啞的行蹤,他們才特意等在這的。


    除了他們,還有衛昭帶著衛晗和王杏兒也來了。


    另外還有九大世家中高家的女兒和幾個姑娘,可謂閨秀雲集。


    當下大家進入醉仙樓,雅間是早就定好的,是個大套間。鮑大少爺的妻子陳氏和庶妹鮑三姑娘早在裏間等候多時。於是男子在外間,姑娘們在套間內,門口隔著幾扇大屏風,就擺開了宴席。


    角落裏,還有兩個女伶彈箏助興。


    因為裏間閨秀雲集,外間的鮑大少爺等人就十分矜持,不似往日那般猜拳行令、吃喝笑鬧,不過說些文雅的酒令應景罷了。


    他們斯文,裏間卻掀起一番風波來。


    首先是嚴未央,覺得心裏煩悶,那陳氏客套勸酒她都來者不拒全喝了。喝了幾杯,臉頰便染上一層胭脂似的。


    等侍女再斟滿,她便挑釁的看著謝吟月道:「謝少東今日還擺千金架子?既來恭賀鮑大人生辰,難道就不喝兩杯?如此沒誠意!」


    謝吟月心情不比她好,也正悶呢。


    聽見她這話,再瞥見隔座郭清啞安安靜靜地吃菜,心頭升起一股前所未有的衝動,想要像嚴未央那般放肆任性一迴,就算酩酊大醉又如何?且看能怎樣!


    於是,她笑道:「嚴少東相邀,自當奉陪。」


    說著舉起酒杯,先和嚴未央相碰,然後仰頭幹了。


    嚴未央從來沒見她這樣過,頓覺爽快,脆聲笑道:「好!到底是謝大姑娘,巾幗不讓鬚眉!」說著也仰頭幹了。


    二人舉動驚呆了滿桌的閨秀。


    陳氏急忙吩咐道:「快給二位姑娘斟滿。」


    侍女忙捧著龍紋銀壺上前,幫二人滿上。


    外麵人聽見這聲音,也有些意外。


    鮑大少爺隔著屏風高聲道:「陳氏,三妹,你們要好生待東,不可怠慢了各位姑娘。」


    陳氏恭敬地答應了。


    嚴未央便站了起來,要再和謝吟月喝。


    謝吟月眼波流轉,在桌上轉了一圈,落在清啞身上,道:「隻我二人喝太沒意思,不如請郭少東也來助興。她先前在船上跟劉大夫可是喝了兩碗呢。還有哪位妹妹想參加的,隻管來。」


    她單點清啞的名,別人卻任其自願。


    這下誰都知道她尋上清啞了。


    眾人目光一下子都落在清啞身上。


    清啞忙放下筷子,對嚴未央道:「我不能喝。」


    謝吟月輕笑道:「嚴姑娘,你的郭妹妹不肯陪你呢?」


    流波婉轉,從嚴未央臉上一晃而過。


    嚴未央被她瞧得氣怒,這是諷刺郭清啞不真心對她呢!


    她立即盯著清啞問:「郭妹妹,你不肯陪我喝?」


    謝吟月道:「郭姑娘,我瞧著你跟嚴姑娘平日好的很,今日怎麽推脫起來?不過是喝兩杯酒而已。郭三爺在外麵,就算喝醉了,自然有人帶你迴去。如此矜持,豈不掃了嚴姑娘的酒興!」


    清啞便有些躊躇起來。


    她看得出,嚴未央心情不好。


    為何不好,隻怕是為了外麵那個人。


    她這一躊躇,嚴未央臉色便沉下來。


    清啞想起兩人素日的交情,就算陪她醉一迴又如何?這麽多人在這裏,三哥也在外麵,又是跟嚴未央和謝吟月喝,有什麽好怕的!


    於是她便點點頭,「我陪嚴姐姐。」


    嚴未央大喜,道:「還是郭妹妹向著我。」


    得意又帶挑釁地看向謝吟月。


    謝吟月也笑道:「郭少東果然不凡,處處比人強!」


    跟著,又邀請衛晗、王杏兒、高雲溪等人加入。


    她還提議行酒令。


    嚴未央雖然把清啞拉來陪,卻很關照她,聽了謝吟月的話斷然拒絕,道:「你要不敢喝就直說!郭妹妹以前不大出門,家裏也沒什麽姐妹,她怕是連酒桌都沒上過,哪裏會行什麽酒令。你要借這機會欺負她,我可不依你。咱們也別弄那些花樣,就這麽喝!」


    口氣很霸道,很專斷。


    謝吟月笑道:「好!就依你。」


    嚴未央這才滿意,於是大家都斟滿了。


    喝的還是紅酒,都是一色的粉彩花鳥小酒杯。


    先時大家還共同舉杯,幾杯後,如沈寒梅、衛晗等人便不敢再喝了,隻有嚴未央、謝吟月、郭清啞和高雲溪四人在喝。


    王杏兒本想把清啞多灌些,叫她出醜的。誰知清啞沒出醜,她自己倒暈暈乎乎、說話不利索起來。衛晗見不好,趕緊製止她再喝。


    那高雲溪也是個能幹爽利的女孩子,隻因她家有兄弟出頭,自己又比不上謝吟月和嚴未央的才能,所以名聲就不如二人響亮。今日酒桌上相逢,她又是能喝些酒的,便不肯落下風,一直相陪。


    嚴未央脆聲笑道:「那李太白一個人對著月亮還說呢,『花間一壺酒,獨酌無相親。舉杯邀明月,對影成三人。』咱們今日這麽多人,就算不能有他的豪氣,也不能太忸怩了!來,都幹了!」


    高雲溪亦應和道:「人生得意須盡歡,莫使金樽空對月。」


    與她相碰後,都仰頭幹了。


    謝吟月嬌笑道:「正是。來,郭姑娘,『與爾同消萬古愁』!」


    把目光對準清啞,也舉起酒杯。


    清啞一句話沒有,舉杯就幹了。


    既然拚著一醉,自當「捨命陪君子」,那就喝唄!


    如此,幾人你一句詩,我一句詞,不知不覺就喝了十幾杯。


    那葡萄酒當真迷人,隻見嚴未央恣意妖嬈,謝吟月嬌媚婉轉,高雲溪颯然清叱,都有了幾分酒意;唯有清雅不同:那臉越嬌,口越紅,眼越清,竟如無事人一般。


    謝吟月不服,和嚴未央輪番找她喝。


    清啞也不知怎麽了,覺得那酒跟果汁似的,好喝的很,所以凡她們找她喝,她都喝了。


    細妹不知她底細,在她身後急得要命。


    有次趁著旁人不備,她端起清啞麵前的酒杯就朝自己嘴裏倒下去,然後把杯子放迴桌上。誰知還沒來得及咽下那口酒,錦繡就指她叫道:「她偷喝主子的酒!」


    謝吟月笑道:「原來是你在幫郭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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