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覺得小姑今日比往常更耐心百倍。


    沒了江明輝,便沒人和他們爭小姑。


    可是,他並不覺得這樣比原先好。


    他心裏酸酸的,由不得紅了眼睛。


    小孩子,永遠是最敏感的!


    他在心裏發狠:等有一天他有本事了,要把那謝家打個稀巴爛!


    想畢,他低頭用心認字、寫字。


    因他用心,加上這一年被清啞逼出來的習慣,不管什麽隻指望聽一遍,所以收效奇佳。往日要費盡心思才能背會的東西,今天他很容易就記住了。再問清啞,清啞一解釋,更覺得趣味無窮。


    郭勤開心極了,不僅自己認真學,還禁管住弟妹,在他們鬧騰的時候開口喝止,並朝清啞那邊努嘴,意思不許吵了小姑。


    郭儉和郭巧便立即收聲。


    清啞卻不留心,她正在教細妹做事。


    總要讓她熟悉自己身為丫鬟該做什麽才好。


    正忙著,吳氏因不放心清啞,偷空上來瞧他們。


    她對著清啞上下打量,又問可想吃什麽等等。


    清啞知她心思,對她道:「娘,我再不生病了。」


    她不知如何解釋她會想法子忘記這次打擊,振奮起來,隻好說再不生病了。因為她不振作,便容易生病;而她生病,則是最讓父母家人擔心的,所以她說再不生病了。


    吳氏聽了差點掉淚,笑道:「瞧這娃兒說的,誰還想自個生病!那不是沒法子嗎!娘就是來瞧瞧你們。外麵人多,又是木匠又是瓦匠,又是來招工的,又吵又鬧,你怕是聽了煩。」


    清啞搖頭,示意她看幾個娃,「我教他們讀書。」


    吳氏見三個孫子都規規矩矩地坐著讀書,歡喜極了。


    這才是郭家將來的希望呢。


    又叮囑他們幾句才下樓,又叫細妹隨她下去弄茶水等物上來。


    果林工地上叮叮鐺鐺敲擊聲,以及滿院嘈雜聲,在晚飯後小了許多。等飯後人全散了,就更安靜了。


    清啞這才真正靜下心來。


    迴頭看床上郭巧,睡得正熟。


    鄉下娃皮實的很,一個夏天下來,她小胳膊腿都曬得醬黑。然那圓鼓鼓的小臉上隱隱露出甜美純淨的笑容,讓人看了心裏軟軟的,感嘆生命的純潔。


    人之初,性本善。


    生命的初始純淨如水,不染紅塵。


    清啞在琴案前坐下。


    琴案已經換了,這琴案是二哥幫她做的那個。


    江明輝送的竹製琴案已經送走了。


    四扇竹製屏風也送走了。


    這些東西,都是她親口告訴郭守業要他送走的。


    本就難受,如果整天對著舊物,要如何忘記過去?


    她撫摸那琴,無聲心語!


    隨手撥弄,琴音盪悠悠地飄了出去。


    大痛也過了,大悲也過了,大怒也過了,隻餘下淡淡的感傷。


    這一遭人生經歷,真是滄海桑田!


    郭家不遠處的水麵上,方家船靜靜停著。當中一間艙室內,隻懸掛一盞玻璃繡球燈,朦朦光暈籠罩下,方初背著手站在窗欞前,默默傾聽。


    琴音雖隻傳遞淡淡的感傷,卻令他格外深刻。


    因為今晚他心情也很不好。


    他也莫名覺得傷感。


    「難道她心上人還沒迴來?」


    他暗自想,猶記得之前聽出的「商人重利輕別離」的感覺。


    好在這傷感並不深沉,隻是淡淡的。更多的,他感受到一種純潔和生機,就像春天萬物生發,生命破土而出的希望,清新而純淨。


    琴音滌盪心靈,他慢慢沉靜下來。


    沉靜下來後,有些事便浮上心頭,如水底的沙子歷歷在目。


    這一遭人生經歷,真是風雲變幻!


    他以前經歷的種種,比這次驚心嚴峻的比比皆是,然都不及這次後果嚴重,令他束手無策;曾交過的對手強大強勢,也都不及郭清啞給他的壓力大,讓他無從麵對。


    他便什麽也不想,隻聽琴。


    也不知過了多久,琴音依舊迴蕩在夜空下。


    真是奇怪,今夜她怎麽彈了這麽久,不知疲倦似的?


    是了,她等不來心上人,自然寂寞。


    不期然的,腦中冒出一首閨怨詩:


    美人卷珠簾,


    深坐蹙蛾眉。


    但見淚痕濕,


    不知心恨誰。


    今晚,歸鄉的郭清啞是否在默默流淚?


    她心裏恨江明輝?


    還是他方初?


    還是謝吟風?


    抑或是他們所有人?


    他一直站在窗邊,靜靜地聽琴。


    那彎月兒西斜了,琴聲才停止。


    這時已經過了三更了。


    他依然沒有離開窗邊,看著外麵水岸相接的朦朧景物沉思。


    站得累了,就迴身在椅子上坐了下來,靠著閉目養神。


    他始終沒有吩咐開船迴家。


    這一刻,他哪兒也不想去,就想在這空曠的田野上待著。


    圓兒一直在艙外伺候,見他聽琴聽得入神,便不去打攪。


    後來琴聲停了,他還不出聲,他依然沒去打擾。


    掌舵的來問,是不是開船迴家。


    他搖頭道:「不用。你們睡去吧。」


    他覺得大少爺今日心情很不好,想獨自安靜。那就讓他安安靜靜地待一會吧。要走的時候,他自然會吩咐的。貿然地去問,隻會擾了他清靜。


    就這樣,他們在水上待了一夜。


    第二天淩晨,大船方才離去。


    他們要去昨日選好的莊園,方初要親眼看地形,再指點圓兒。


    圓兒見他過了一夜精神好些了,便找話說,因問:「大少爺,不如給園子起個名兒吧。我們迴事稱唿也方便。不然總是『那園子那園子』的叫,不大好。」


    方初聽了脫口道:「清園。」


    圓兒拍手道:「清園!這名兒好聽。那地方可不就是山清水秀的麽,又有竹子又有樹,水也好,什麽都好。少爺將來把那當養老的地方,肯定住的滋潤……」


    方初脫口說出那兩個字,自己驚怔住。


    又聽見圓兒有的沒的說了一大通,都扯到養老上去了,覺得刺心。沉默一會,忽然問他:「圓兒,若有一天少爺把你連這園子送給人,你可願意?」


    圓兒嚇呆了,看著自家少爺喃喃道:「少爺,你不要我了?」


    方初見他一副被拋棄的哀怨模樣,不耐煩地說道:「不過是說笑的,你還當真了!真要送人,人家要園子也不會要你。——放個生人在身邊,人家還不放心用呢。你以為自己好值錢?」


    圓兒笑道:「小的不值錢。就跟著少爺。」


    說笑間,船去遠了……r115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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