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說到了那一日,郭守業兩口子、郭大全夫婦和兒子、郭大貴和清啞,共八人往毛竹塢去,隻留郭大全夫妻看家。


    郭家那麽大一個園子,畜生也多,沒人看家可不成。


    再者此去蔡氏娘家,老大夫婦不能不去,隻能留下老二看家。


    毛竹塢在綠灣村的南麵,顧名思義,那裏毛竹眾多。


    連綿上百裏的竹山林海,成為那一方人的生活依仗。


    當郭家烏篷船抵達毛竹塢,蔡氏站在船頭,指著前方山林中露出的黑瓦屋頂對清啞道:「看,那就是江家。我們毛竹塢,他家場院和屋子最大了。」頓了會,又不好意思道:「旁邊那矮的是我家。」


    清啞抬眼望去,前方鬱鬱蒼蒼一座竹山,山腳竹林中散布著許多民宅,其中最高那座宅院,白牆灰瓦,明顯不同,就是嫂子說的江家了。


    「靠山麵水,是個好地方!」郭守業自言自語道。


    清啞心裏很贊同,這地方山清水秀,真是好地方。


    船在一處河灣靠岸,河邊有許多婦人婆子蹲著洗衣洗菜。


    蔡氏立即出聲招唿,「嬸子」「嫂子」「妹子」挨個叫。


    蔡氏的大嗓門立即引來一個婦人,「蔡大姐迴來了?哎喲,我爹我娘剛才還說呢,估摸著你們也快到了。誰知就到了。這是郭家老爹和大娘吧?快請上來,屋裏坐去……」


    她言談爽利,一會工夫就招唿全了,引著大家沿著村路上坡。


    郭勤郭儉早高喊「外婆」,熟門熟路往蔡家奔去。


    郭大貴走在清啞前麵,因惦記她,擔心她緊張害羞,便迴頭對她安慰地笑了下,低聲道:「小妹,跟緊我。」


    清啞迴了一笑,並不緊張,一麵走一麵四下打量。


    他們先去蔡家拜見親家,將帶來的棗、雞蛋等土物放下,和蔡氏老娘沒說了幾句話,江老爹就帶著江明輝就過來相請了。


    江明輝今日一身紅衣,容光煥發,俊俏非常。


    想到此行目的,清啞當即將目光投向少年。


    江明輝也如此想,也首先將目光投向她。


    四目相觸,各自別有感懷。


    江明輝見清啞與那日在鎮上大不同,目光直射過來,關注探尋之意明顯,頓時雙頰通紅。待要低頭閃避,又十分不舍。遂鼓起勇氣迎向她,激動之下,連耳根也禁不住紅透了,雙目更似盈盈欲滴。


    這情形落在清啞眼中,有些恍惚:這就是她將要嫁的人?


    她腦中浮現前世男友的麵容,和他說過的話,心中別扭。


    又疑惑:這少年才見了她一麵,難道就喜歡上了她?


    不嫌她無趣無味?


    他才多大!


    江明輝正心慌意亂又甜蜜蜜之時,忽覺芒刺加身。


    往旁一看,卻是郭守業老眼眨也不眨地盯著他打量。


    他更加慌亂,卻不像對著清啞那般旖旎,紅臉竟發白起來。


    還是他爹,一陣嗬嗬大笑外加詢問,才混過去了。


    雙方略寒暄幾句,認清了人,才一齊往江家去。


    江家院子雖大,卻不是正房廂房的格局,正院隻有正屋。正院東西牆各開了一道門,往東進去另有一個大院,是大兒子住的;往西去也有一處院子,是二兒子住的。正房後麵還有一處院子,門朝東開,本是給江明輝的,如今做了倉房。


    一路走來,經江老爹解說,郭守業將江家概況盡收眼底。


    江老爹將眾人讓進江家正院正屋,落座,再引見江家兒孫。


    郭守業看去:江老爹是個實誠莊稼人;三個兒子,老三江明輝形容俊俏、斯文有禮,另外兩個兒子卻是昂藏兩條大漢,一爽快,一憨實。還真是一娘養九子,九子各不同。


    這也讓他略感安心。


    據他看,江家還算江大娘精明厲害些,和自家老婆子吳氏有得一比。還有兩個兒媳正準備茶飯,不在眼前,不知品性如何。另有個行二的閨女,已經出嫁了。


    郭家人察看江家人,江家人也觀察郭家人。


    其中尤以落在清啞身上的目光最多。


    她安靜地坐在吳氏身邊,安之若素。


    男人對麵,言談自是不同,開門見山。


    郭守業直言道:「江大哥,我這閨女可是退過親的。」


    說完,緊盯著他看他反應。


    清啞聽了也將目光投向江家父子。


    江老爹「嗐」了一聲,道:「郭兄弟,婦道人家,人前人後就喜歡說個是非,那有幾句真的?我還沒老糊塗。你這閨女我一看就喜歡。不是我當麵奉承,我活了幾十年,大見識沒有,小見識還有點:這閨女眼睛又亮又幹淨,一看就是個靈透的。她又一身能耐,別說不是啞巴,就真是個啞巴,我也願意結親。好些會說話的,人蠢心也蠢,還不如不會說話呢,說多了惹是非。你老郭家名聲在外,能攀上這門親是我江家的福氣。那張家小子真是瞎了眼!話說迴來,我不該罵他,我還要感謝他,要不是他,我兩家也不能結親。」


    郭守業聽他如此謙遜,暗想自己並沒看錯,果然是個實誠人。


    吳氏等人麵上也都露出笑容。


    江老爹又轉向蔡大娘,疑惑地問:「我說老嫂子,這麽好的閨女,早些年也沒聽你提起過?你要先說了,我早就上郭家求親了,也輪不到什麽張家。」


    蔡大娘拍手道:「哪兒等我提,親家早就定了!」


    郭大全笑道:「那是我爹,捨不得把閨女嫁遠了,才答應張家的。誰曉得到底沒做成親。這也是他們命裏無緣。既這樣,我郭家隻能退一步,成全他們。婚姻之事也要講究緣分的,不然人再好緣分不夠也不成。所以我爹我娘一定要過來看看,就是這個意思。」


    江老爹對他好感大增,道:「大侄子厚道!都這樣子了也不背後說人長短,難得。總聽蔡家嫂子誇她女婿人好,比兒子還頂用,我還笑話她吹大氣呢,沒想到是真好。」


    郭大全倒不好意思了,嗬嗬道:「老爹說得我臉發燒了。」


    眾人鬧笑起來。


    蔡大娘和蔡氏美滋滋的,十分榮耀。


    江二嬸也在座,因為那天在郭家問了清啞退親的事,正應了江老爹口中「說是非」之言,所以麵子上有些掛不住,想要挽迴來。


    她趁機奉承道:「你們這樣大氣,成全了張家,他可不像你們這樣好人。他家有個表姐在我們村,就是她從綠灣村迴來,告訴我說,張家兒子嫌棄郭家閨女不會說話,才私下和李家閨女好上了;又說郭家故意不肯退親,逼得人家閨女落了胎……」


    一言未完,江老爹斷喝一聲「別說了!」


    臉沉沉的,十分難看。


    郭守業兩口子的臉色更別提了。


    但他沒吱聲,隻瞅了大兒子一眼。


    吳氏也攔住張口欲罵的蔡氏,不讓她開口。


    然在這時,清啞卻道:「我會說話!」


    顛倒黑白也不能這樣!


    她雖不在意,但爹娘聽了難受。


    所以,她不能再不開口。


    江明輝聽著那清脆圓潤的聲音,心尖尖扯了一下,對張福田其人憤怒不恥:自己做了錯事居然還敢誹謗別人!


    江家其他人都滿意地看著清啞。


    郭大全適時笑道:「二嬸說的,有這麽迴事。那天事情吵出來,我們兄弟上張家問究竟。後來我爹來了,當著一村人麵,打落牙齒和血吞,把我們都叫迴去了。原想著,這事就算了——」他對江老爹問——「要是老爹,你兒子把人閨女肚子弄大了,怎麽辦?」


    江老爹怒道:「我兒子才不會幹這事!」


    郭大全笑道:「假如呢?」


    江老爹道:「趕緊娶迴來呀!」


    郭大全笑道:「這話就對了。我爹當著全村人說,誰沒個錯,別揪住就不放了,也就是讓過這事了。——這話咱們綠灣村人都親耳聽見的。沒當眾退親,是想給兩家留個臉麵,私下悄悄說。我們想著,張家做了這事還能昧著良心不認?那是一定要退親娶李家閨女的。誰曉得過兩天我們上門退親,他卻怪我們不早說,說他們迴了李家,所以兩頭落空了。老爹你評評理,我家可冤不冤?」


    江老爹等人震驚不已,都說張家人太過分。


    郭守業哼道:「是我瞎了眼,看錯了人。」


    江老爹見氣氛不好,眼珠一轉,站起來,一把扯過江明輝,推到郭守業麵前,道:「瞧瞧,我這兒子怎麽樣?」


    江明輝驟然暴露在人前,有些手足無措,又臉紅了。


    郭守業很認真地看了他一番,道:「不錯!就是臉嫩了些。」


    眾人便鬧笑起來。


    江明輝臉更紅了。


    郭守業又指郭大貴道:「我這個小子臉皮就厚多了。」


    眾人大笑不止。


    郭大貴也咧嘴笑了。


    江老爹笑道:「我也曉得他這毛病,念書念的。男娃子,不狠狠摔打不成材,所以我就把他丟到鎮子上,叫他開鋪子。我什麽都不管,都叫他一個人弄。那鋪子前前後後開起來,雜七雜八的事都是他自個弄的。我就是要叫他在外頭吃些虧、碰了頭,才能長見識……」


    郭守業不停點頭,深以為然。


    兩人越談越投機,頗有相見恨晚之意。


    這時,兩個婦人用托盤端了幾碗進來。


    碗內是熱氣騰騰的甜酒煮雞蛋。


    「來,來,來,吃些甜酒暖身子。」江老爹笑著招唿。


    眾人客氣幾句,也就吃起來。


    「先吃點墊個底,晌午飯怕是還要等一會。早上才殺的老雞,煨在灶洞裏,時候不夠,還沒煨爛呢。」江大娘道。


    這話有深意的。


    大凡相親,若是不滿意,絕不會留下用飯。


    若是願意留下用飯,表示這親事有點眉目了。


    所以,她話一出,江老爹等人都看向郭守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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