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角區


    昭卿帶著江楚在這三角區轉了轉。外邦人戴著棒椎形帽子,上麵繡著花花綠綠的絲線,鑲寶石,腰間別著精致彎刀,雕鏤著特殊圖案。部分駱駝商隊在人流中逡巡,交流著他們聽不懂的語言。中原人與異域人就著手上的精致物品靠手比劃作著交談,攏下一樁樁交易。


    “三角區其實本是條商路,連通三個國家,十多個部落與種族。”昭卿被江楚握住手往他身邊拽了拽,避開了險些頂到她的金框木箱,“(一頓後繼續)也因此誕生了大大小小的各方勢力,對來往商隊車馬揩油貪墨,才漸漸形成了三角區形勢。”


    “三角區不歸屬任何一個國家管轄,商人們想要平安從這裏經過,都要提前準備好給各路勢力的‘供奉’。各路勢力拿了好處,在自己所管轄範圍內,便不會再對相應商隊發難,甚至會給出一定庇護。所以這三角區時間長了,就有了自己的平衡。”


    江楚聽她說著,對章慶能在嚴苛商稅環境下,還能穩住一州商人的事情,隱隱有了眉目。這三角區雖說混亂,但一旦有了平衡,這條商路鋪在這兒,真金白銀可是不會摻假的。這些利益想要彌補那翻番的住稅過稅,並不是難事,而且若是大交易,甚至可能還有盈餘。


    可若是這樣,景州朝廷幾年前便不再插手治理,視而不見聽而不聞,商路自景州過,地方官員在金錢麵前應該都好說話,可泊州呢?章慶雖然穩住了一州利益,還能穩步發展算是功勞一件,可這官員與商人……那姓鄭的是真不知道,還是拿了好處暫時裝作不知道?


    如今大方向有了,可那不知道的中間細節,才是問題關鍵。


    昭卿掃了眼攤子上的珠玉首飾,偏過腦袋來問道:“我聽說,你當侯爺了?”


    “嗯?哦……前麵一州一軍,都是我的。威風麽?”


    “(笑)是挺威風的……那這麽算算,你可是萬戶侯啊。”


    江楚笑了笑,無奈道:“看上去是挺大,可這兩地因為卡在邊界,幾年前又因為戰事,跑了一片,四座城縣的人口湊起來都未必能抵一座別些府州軍監的一座城縣。我就是個便宜侯爺,手裏拿的一堆爛攤子。”


    她嘴角掛著笑,沒有立刻接江楚的話,反而停了會,又突然像記起來什麽一樣,“你說這個我想起來了。前陣子蕭宋的皇帝是不是推行了新政,那個叫……什麽來著?”


    “《豐畝令》。”


    “啊對……自那後一周,從蕭宋出來到這三角區的商隊數量跟貨物數量,雙雙下降。我想可能是新政影響到了貨源,導致這一路上本能交付的那些所謂的自立關稅,沒法正常交付。他們要是拿不到錢……”


    江楚知道她想說什麽,他從羅謝城奔過來一路上也沒少看到過,各勢力搶奪商隊物品金錢諸類的事已經屢見不鮮了,而且民兵搶就算了,官兵跟著一塊搶,出了城關番軍也搶,合著裏外橫豎全成了匪,自家人跟自家人打架,江楚想起這事兒就頭疼。


    他這腦子一想事兒,不知不覺都已經近了城關。


    昭卿停了步子,“行了,就陪你到這吧,我得迴堂裏去,還有些爛攤子要收拾。”她笑笑,一邊看著江楚,一邊倒著往西邊兩三挪步,“迴見?”


    “(笑)都不請我去堂裏喝杯茶?”


    “你沒事情要忙麽?”


    “剛帶那群番軍從沙匪窩裏麵騰出來,見了腦袋疼,得讓我再緩緩吧?”


    “(莞爾)好,那就有勞府主大人把我送迴去,我才好請一杯茶。”


    江楚兩三步並上昭卿身側,談起番軍,突然問她道:“你知道我第一次帶軍打仗是什麽時候嗎?”


    “我記得你小時候在邊關待過幾年,是那時候麽?”


    “我那是跟在我爹屁股後頭給我爹搗亂……”


    “那我可猜不著了。”


    江楚想了想,他記得是七年前,本想也說是七年前,可看了她一眼,說的卻是,“我也記不清了,總是有些年頭了。”他繼續迴憶道:“我以為我打小跟我爹混在邊關,見慣了千軍萬馬的陣仗,可當我真正頂著將領的帽子對著敵軍時,我記得我還是會緊張。”


    ……


    ——景炎三十九年盛夏


    也許江楚也記不清七年前那些地方都叫什麽了,因為現在它們都暫時不屬於蕭宋。七年前定軍關還沒被攻破,定軍關南至渠江關北,四洲三軍還有一府,夾在群巒丘山與漫開的江水中。


    那時蕭也韞與黎江楚從學府滿心落寞的出來,又重拾躊躇壯誌向東行進。可他們沒有挑京城與學府之間的直線行進,反倒是貼著蕭宋那年年倒縮的疆域打馬悠哉。


    蕭也韞本打算上半年一直泡在京城。他二月份從鄂州趕迴京城參加春闈,考前去黎府尋江楚,發現人居然離開了京城,料想是這人忘了這茬,寫過信去,卻根本沒有迴音。而蕭宋一向定在六七月份的殿試,今年不知道為什麽又往後延了一兩個月,他這才又打到迴了學府,見到了江楚那一副行屍走肉的樣兒。


    可其實黎江楚不想趕考,他與蕭也韞去年秋闈都中了舉人,蕭也韞還是“解元”。而後今年開春他直接把春闈給忘了,迴學府路上他因為跟南昭卿那檔子鬧心的破事兒,還與迴京城趕考春闈的蕭也韞錯開了路,更別提收到他的信了。


    他是在學府等蕭也韞從京城迴來才記起春闈這事兒,可他也不在乎了,反正本來也沒怎麽想考個功名出來。再者,蕭也韞可是頂著“會元”迴來的,比他自己考過還值得高興。


    他就陪著蕭也韞一起,慢慢踏花踏迴京城,等著他連中三元,自己便跟他爹說說接他後手的事兒,看看什麽時候能把他爹屁股底下的位子抽過來自己占上。


    倆人行至山上,盛夏的樹蔭能削去不少炙烤,除了蚊蟲多了些。這山上滿是密林,太陽光被樹葉間的縫隙斑駁到支離破碎,星星點點落在那些不知道積了多少載落葉的泥土上。他們胯下的白馬踩在落葉上,整片密林便隻有沙沙聲——還有也韞長久的咳嗽聲。


    他們尋著遠處如碎玉般清泠不絕的響聲而去,終於發現了從山上漱下來的清泉。江楚下馬,在泉水邊挑了塊最幹淨的石頭,猶豫了片刻,還是坐了下去。他看著泉水流過的臥石上,那長著的青苔,在水紋下扭扭曲曲。


    “江楚。”


    他抬眼,是蕭也韞把他隨身的水壺遞了過來——他剛剛幫自己打好的。蕭也韞一掀衣服,在他旁邊坐下,努力壓著發癢的喉頭,到底是沒憋住,輕輕咳了兩聲。江楚習慣性的去撫他後背,隻是腦子出了神兒。


    “想什麽呢?”蕭也韞輕聲問道。


    “嗯?哦……我在想——”他話剛開始,又被也韞的咳嗽聲截了個斷,“(笑)在想你咳嗽什麽時候能好。”


    “小事,又咳不死。”


    江楚皺著眉用手輕輕推了他一下,斥道:“亂說什麽呢……”


    蕭也韞笑了,看著順著道兒不知道會流向山下哪出的泉水,發現裏麵居然還有巴掌大小的遊魚,“江楚,你最近一直跟個悶葫蘆一樣,裏麵裝了些什麽酒水,也不肯跟我倒倒。”


    江楚一怔,“……沒什麽好倒的,也不是好酒水,你就別喝了。”


    “行吧……”蕭也韞笑著起身拍了拍衣服上的碎石,“這石頭坐得我硌得慌……等你哪天想倒了,我就在這,隨時接著。”說完他伸出了胳膊,攜著一袖江水,一手綿柔,握住了他這條江麵上盈不散的“清風”。


    蕭也韞在馬上吹起長笛,江楚便伴著他吹起玉簫。簫風扶青葉,笛水蕩浮塵,剩下兩個少年的身影,在斑駁陸離的輝光下漸漸遠去。


    ……


    二人順著山路一走,就又是一個來月。這路上他們走過十餘座城縣,河壩決堤,糧食減產,旱澇無償等大大小小的天災人禍,總是在城縣彼此間交替上演。但他們凡過一城、經一縣,必會留下援手,為國家,也為這個國家的蒼生。


    萇弘化碧,利欲熏心,俠肝義膽,背信棄義,人性貪嗔癡妄在他們眼中粉墨登場,寒與暖同時流淌在血管裏,可暖卻暖不了寒,甚而反襯了寒。淒涼悲慘令人心痛的從不是漫無邊際的赤裸裸的貪婪邪念,而是陰暗裏總有人捧著孱弱燈火,期盼著根本不會到來的明天。


    蕭也韞看看的是他們在慢慢黑夜下不願屈服而聚攏光芒,可黎江楚看到的卻是他們在無法扭轉的黑夜下妄圖聚成光明。


    一個可歎,一個可笑。


    最讓蕭也韞難過的不是這個國家從上到下的荒唐,而是他漸漸發現,想再從江楚臉上看到笑容,竟然成了一件奢侈的事情。


    炙熱的風卷著城關外的塵沙唿唿往臉上拍打,將來往行人的臉麵又磨厚了一層。城關外,餓殍滿地、哀鴻遍野、白骨浮露。形如火柴的流民,身上還捆著根根枷鎖,靠著那衣不蔽體的幾塊破布殘存在人世間,似乎那幾塊破布已經是他們最後的尊嚴。


    孩童麵如灰土,昏死在父母懷裏,父母麵色僵硬,倒像是沒有靈魂的枯骨,獨獨是他們盯著自己孩子的眼神,露出了獸性般的饑渴。


    城關內的百姓談不上錦衣玉食,但至少大多都能吃飽穿暖。城關外的流民便每日都盯著城關的門洞,像餓狼一般死死咬住那裏,可他們不敢往前——城關上成排的弓兵,隨時會用箭矢射穿他們的瘦骨嶙峋的軀體,或者腦袋。


    可他們不是他國流民,他們是蕭宋的流民。


    蕭也韞下了馬,江楚便跟著他下了馬。幹裂的土地上,幾支箭矢狠狠斜插進裏麵,打遠處倒像是倒伏的荒草,進了還能看到,地麵因為箭矢而掙裂開幾道裂縫。有的箭矢上幹幹淨淨,隻浮了層塵土,箭尾被風卷得調零;可有的上麵凝著幹固的血,透出紫黑色,隱入箭杆中。


    那些箭矢下,根根肋骨掛著皮肉,裸露在烈日灰煙下——看來不是沒有人試圖闖進城去。這些白骨不是天然腐蝕而出,能看得出來,是被人分食。不遠處有孩子啼哭,在母親的懷裏。可那聲實在是太微弱,如蠅嗡鳴,隨時都可能隨塵煙飄遠了去。


    江楚看著蕭也韞從行囊裏取出張餅,向著排開成一線的餓殍走去,他便緊了手裏的劍,死死跟在他身後三尺的距離,準備麵對這群不知道是否還秉懷良知的人,可能會隨時撲上來的狀況。


    蕭也韞行囊裏隻有四塊餅,而餓殍卻數不勝數。他幾乎是把一整張餅都塞給了那對母女,而後剩下的,用幹淨如澄江的手,掰扯小塊,盡可能平分給後麵的人。可沒有一個人會說出一個謝字,甚至連點頭致謝的動作都沒有。也許他們已經沒有力氣去做多餘的動作說多餘 的話了,僅剩下咀嚼的力氣,繼續苟延殘喘在這世間。


    蕭也韞邊分邊輕咳,直到他突然頓了步子,才發現右手隻摸到了左手,餅已經沒了。他沒有迴身去看江楚,江楚該有他自己的選擇,不該用自己的仁心去綁架他。他隻是偏過頭去輕聲道:“我們進——”


    江楚還是把他的行囊遞給了自己,可他卻有些抬不起手,接不下行囊。江楚把行囊塞進他手裏,用眼睛看著他——他們有時已無需再借言語交流了。蕭也韞對他一笑,輕輕捏了下他胳膊,轉身繼續邊輕咳邊分餅。


    江楚很慶幸,不是因為那些餓殍沒有貪婪,秉持著殘存人性,相反,他看得清清楚楚,那些人的眼裏全是深淵,想要把他們二人吞噬到幹幹淨淨渣滓不剩的深淵。他慶幸的是,這些人沒有力氣去支撐他們求生的獸性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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