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豐畝令》推出了半個月,全國各地方一切平穩向好,插入各地方的督察燕子,無一例外的在第一日上任就被官員們塞了財禮。燕子們沒有拒絕,隻是笑著示意自己心領神會。地方官員以鼻嗤笑,心道果然不出他們所料,不過是多張嘴在碗裏吃飯的事情。


    而後十天,中央突然湧進真金白銀充歸國庫,而後趙晃拿到了官員名單,下至地方百姓上至中央九寺六部——都是無視《豐畝令》頂風作案的狂徒。趙晃責令大理寺與刑部以貪汙行賄罪名著手逮捕審理相關人員,下獄的佃戶鄉紳與官員名單堆起來都快有半寸厚,一律按國法處置,最後該斬的斬了幾批都沒斬完。


    所有人終於是明白,這《豐畝令》不是趙晃為了麵子上的政績推行著玩的,而是真抓實幹。那西洲府也不是紙老虎,而是頭真會咬人的笑麵虎。京城一時間人心惶惶,彌漫著死氣,大臣們的腦袋不知道從什麽時候開始,從項上挪到了褲腰帶。


    不過趙晃暫時把參六部九寺官員的奏折扣下了,權當眼瞎沒看見。地方官缺了的怎麽都好填,中央官缺了可不好調度,說不好還會引發政局紊亂,趙晃隻是先拿地方官,殺雞給他們一幫猴子看。猴子們也懂事,不缺腦子不少筋,迴了猴籠韜光養晦,還不忘自己乖乖關起門。


    可王相坐在屋子裏磕著瓜子,對著京城動蕩的風雲不起絲毫在意。他用手背推了推桌上的瓜子殼,看著它們堆摞起小山般的模樣,莫名嗤笑一聲,“到底是嘴上沒毛的小子,太心急了。”


    他聽著門外的動靜,看著門外那人緩緩向自己走來,心道:“差不多了……”


    黎府內,宋裏還在天天堅持著基本功訓練,可韓書良已經蹲到連路都不會走了,目光天天放在邵嶺涯屁股底下的輪椅上。他是一屁股癱在地上不願再動彈,等著這兩天兩頭跑的扶玦兄。


    江楚剛從那被暫時禁足王府的趙昱那迴來。趙昱因為這《豐畝令》,在府內急的亂竄,又聽西洲府上任三把火,險些燒到他家門口,急的困獸似的在府裏麵亂轉。他太討厭事情不受自己掌控的感覺。


    黎江楚寬慰他,說這西洲府剛立起來,開始怎麽也要裝裝樣子,自己也好保住項上人頭,等這一陣子風頭過去,那往日該什麽樣,還是什麽樣。趙昱被他說動了,覺得有些道理,江楚便趁熱打鐵跟他商量了一件別的事兒——他想把韓書良送到吏部去。


    韓書良既然有仕途意向,吏部尚書曲鳴邰又是他趙昱的人,想來開個後門並不是難事。他同趙昱說,曲鳴邰雖然是他的人,但吏部侍郎郎外員什麽的,多的是王剡的眼線。隻要韓書良距那已經不遠的科考能中第,便可以把他放進去,也可幫曲鳴邰緩解掣肘問題。


    趙昱聽了也覺得有理,當下決定將此事提上議程。


    江楚心裏盤算著這事兒,連府門都沒邁進去,轉頭就見燕子帶著信來了。他一邊進府一邊展信,信上的字飄不飄逸俊不俊美他暫時沒得心情管,從頭把信掃了一遍,皺了眉。


    信上內容不複雜,但也有些複雜。《豐畝令》的頒布,其他各地基本都相安無事,獨獨是泊州鬧開了事兒。


    泊州位置較偏可經濟卻尤為發達,就是京城甚至都趕不及,算是蕭宋商業之都。那裏匯聚了千百個各行各業的商人,幾乎是蕭宋商業線上最大的中轉點。可這些商人很有一部分客戶,是地方那富得流油的鄉紳。


    《豐畝令》直接觸及鄉紳利益,進而影響到商人利益。信上大致就是這個內容,所以說並不複雜。


    可信最後還有一句話,“有人恐借機生事。”


    江楚堵在台階上想了想。泊州知州先前在章慶屁股底下,這人很有些能力,沒入仕之前便是經商的,後經人舉薦才上了官路。他很清楚商人的利益在哪,也知道商人想要什麽,能一人在商人、鄉紳、百姓三方之間斡旋,還能同時保證三方利益,這才有泊州這幾年蒸蒸日上的發展。


    可自從章慶一腦袋栽進了牛角尖,被銅礦埋了後,被曲鳴邰推上來的新知州壓根降不住商人與鄉紳。官府、商人、鄉紳、百姓四方矛盾早已存在,而泊州各城縣的百姓可謂是全國內口袋最鼓的百姓,如果借由《豐畝令》被激化,他們會選擇聽“權”,還是聽“錢”?


    泊州如果動亂,將會以什麽結局收場,黎江楚現在真的想不到。這才是這封信的複雜之處。


    他繼續了腳底下的步子,屁股連落都沒落下,宮裏的公公已經上門召他入宮。他歎著氣跟著公公往那層巒疊起的金殿走去。這公公姓嚴,便是當初誤了事兒的那位。江楚前些夜裏跟趙晃提了一嘴,趙晃有心,傳召江楚便基本都讓他去了


    嚴公公欠著身子看著一旁似乎有些鬱結的江楚,掐著嗓子道:“侯爺雖然還年輕,可也別太勞力交瘁,總得注意著身子。”


    江楚被他話斷了思緒,笑道:“公公說的是。”


    “侯爺恕奴才多嘴,奴才雖然不諳世事,但這船到橋頭自然直的道理還是知道的,侯爺凡事還是放寬心的好。”


    “謝過公公提點了。”


    “(又欠下下身子)不敢,不敢……”幾步路的功夫,人已經到了宮外了。江楚發現宮門外幾百米,禁軍拉起的防線前,有個提籃婦女似乎一直在試圖攔住進宮的官員——雖然沒人願意理她。


    嚴公公:“這京城的百姓膽子是越來越大了,攔人都攔到宮門外了……”江楚沒搭他這話,也沒打算理那婦人,徑直往宮門走去,卻沒出意外的被那婦人攔住了。


    “大膽刁民!侯爺豈是你能——”


    “嚴公公。”江楚止住了他話,淡淡掃了他一眼,見他會意的退到一邊,“您說,您有何事?”


    那婦人舒了口氣,似乎是在感謝總算有人願理她一句,“這位公——侯爺?”婦人有些怕自己說錯話,可見對方溫和一笑點了頭,也沒再那麽拘謹,“侯爺,這宮裏麵可是有位姓丁的大人?”


    江楚抽抽鼻子——這可真問倒他了,宮裏那麽多官員,他哪知道有幾個姓丁的,“嚴公公,除了前任大理寺卿,宮裏可還有官員姓丁?”


    嚴公公眼睛咕溜溜轉了幾圈,答道:“鴻臚寺、光祿寺、禮部好像也有幾位姓丁的大人。”


    “夫人,您知道您說的丁大人,是負責做什麽的麽?”


    “判案!幫我們老百姓洗清冤屈的!”那就是已經睡在牢獄裏麵跟耗子作伴的丁大人了。


    “您就是要找,也不該到這皇宮來,大理寺宮外。您找丁大人何事?”


    “草民這剛來皇城人生地不熟的,您幫俺去找找他,俺想當麵感謝他。”話落,她見對方麵上隱有難色,雙膝一軟,就要往下砸,去被對方攙住,懸在了半空,“算俺求求您了行嗎?”


    江楚不是不想幫,可是人在牢獄裏等候問斬呢,怎麽出來?給他身子一橫抬出來麽?可江楚還是應了。


    “嚴公公,幫我個忙。”


    “不敢當,侯爺盡管吩咐奴才!”


    “天和殿我知道怎麽走,不麻煩公公引路了。勞您引那夫人去趟大理寺,多謝了。”說完背著隻手揮著廣袖,直奔天和殿找趙晃去了。


    天和殿內,蟠龍桌案前還站了些官員,聽殿外的太監掐著嗓子高喊著:“朗玉侯進宮覲見——”紛紛錯開身對他行了個見禮。江楚頷首應了,對趙晃拜道:“臣拜見王上。不知王上召臣何事?”


    趙晃連頭都沒抬,盯著桌案上的奏折道:“天牢裏那平遼的將軍嚷嚷著要見你,獄卒腦袋都快被他嚷開了瓢,你自己去看看吧。”


    江楚應了聲,正準備退下。


    “還有,當侯爺就得有個侯爺的樣子,別整天披散著頭發不倫不類的。”趙晃照例沒抬眼看他,卻險些讓江楚平地崴個腳。他是真不明白,說趙晃拿自己當閑臣,私下裏又推心置腹,說他拿自己當肱骨,可他明麵上從不給自己留麵子。他也不好說什麽,隻能扶著額頭灰溜溜跑了。


    宮外,忙到不可開交的龐真節擠出了犄角旮旯的時間趕忙跑出來見了那婦人,問那婦人找丁大人何事。那婦人先是把破竹籃遞給他,還沒等他拒絕,便出言截斷他話,緩緩道出了原由。


    十幾年前的丁大人當時還沒坐在大理寺卿的位子上,甚至也不是寺丞。那年婦人牽涉一樁案件,卻是蒙冤頂罪,一家都被判了死刑。這案子牽涉中央官員,所以在大理寺手裏又過了遍。大理寺上下給出的結果都與地方審理結果無異,隻有丁大人一人斷定裏麵必有隱情,三番五次向先王請命重審此案。


    先王被他三天兩頭折騰的不行,本來打算給他送下牢獄一刀砍了幹脆,也不知道是誰在先王耳邊吹風,吹動了他心,最後索性應了丁大人,讓他重審。丁大人在中央查不出任何東西,怕地方提前著手準備,沒有請命便直奔南方,到了地方私下查案。


    他在地方待了足足有四個月,前前後後跑遍了所有有關場所,問遍了所有相關人員,所幸最後是含冤昭雪,婦人一家罪名被洗清,可那犯法本該處以死刑的官員卻被人保了下來,甚至一鞭沒罰。


    丁大人心有不甘,多次再先王耳邊敲鍾擊鼓,還沒等惹怒龍顏,便以得罪權貴,招致禍端——丁大人一家,除他本人,無一幸免。此事一出,鬧得全京城沸沸揚揚,七嘴八舌的謠言傳遍了市井民巷,可朝中官員卻基本心知肚明。


    大理寺、刑部、禦史台,沒有人願意幫他說一句話,全道是丁大人自己得罪了江湖勢力,算是報應。當年那事兒龐真節也知道,可他當時還隻是在家裏讀書的無毛小子。這婦人遠在南方,不知道丁大人是京中官員,也不知道結案的後續,可她一直在找丁大人,直到今年找到京城,從一些市井裏的老人嘴裏打聽出了當年的事兒。


    龐真節有些恍惚,他想起自己執意去地方徹查銅礦的事情,想起丁大人在亭子裏煮著茶對他說的話。他今天才知道,原來今日的自己,與彼時的他是一樣的人,一樣的為了對得起頭上的烏紗帽,不計代價……


    天牢內,灰絨漫飛在空氣中,陰暗的油燈不時爍滅,又被獄卒不厭其煩的重新點亮。間間牢房裏關押著披頭散發滿身狼狽的囚犯。江楚繼續往裏走,不時能感覺腳邊逡巡過的耗子,直到一人的牢房前駐了腳。


    獄卒把門打開,壓著舌頭對江楚道了聲:“侯爺小心。”說完閃到一邊去了。


    徐漮湧腦袋靠在牆上,身上還穿著他那一直在戰場上穿著的大裘,胸膛前除了舊疤痕,還添了不少新疤,正在化膿發炎。江楚皺了眉,偏頭讓獄卒給自己拿壇酒來。天牢裏獄卒的酒本來就不多,但是侯爺發話了,他們也不敢不從。


    徐漮湧垂下眼,正好可以看見江楚。江楚盯著他的眼才發現,這人雖然身體上受了些摧殘,可眼裏那餓狼般的兇狠血性一點都沒減。


    徐漮湧起皮的嘴唇動了動,沒出什麽聲兒,然後笑了,這才道:“老子嚷嚷著要見你的時候,他們管你叫侯爺……看來抓我迴來,對你來說是大功一件啊。”


    “(笑)哪有什麽大功,大樹下乘陰涼罷了。”江楚說著蹲在了徐漮湧麵前。


    “老子跟你爹打了好幾年的仗,什麽都啃得下就是啃不下他。老子是打心眼裏佩服他,要是沒他——還有之前那個曲什麽王?沒他倆,十個蕭宋也沒了……先前一直以為驍勇一世的黎大將軍,兒子是個窩囊廢——(笑笑)你到底是他的種。”


    江楚笑笑,沒接話茬,正好獄卒拿來了酒,在對方心疼的目光裏,一把奪過來起開酒壇,自己飲了一口,然後往前湊了湊,準備用酒幫徐漮湧那發炎的傷痕消消毒。


    “老子自己來。”說罷便薅來了酒壇,二話沒說全順著自己的傷口澆了下去,把那獄卒的心都給瀝拉了個幹淨。徐漮湧麵容猙獰著,眼角擠出皺紋,齜開的嘴露出牙床,卻一聲沒吭,隻是許久後長舒了一口氣。


    他晃了晃酒壇,“手太快了,一口沒留下喝。”說完把酒壇往牆上一扔,啪一聲碎開了花。那獄卒倒是考慮周全,攆著手腳進來,把碎酒壇拾了出去,給徐漮湧看樂嗬了,“還是怕老子啊!”


    “將軍找我何事?”


    “啊?哦……不說老子都忘了。”他緩緩抬起手,揭起粘在傷口上的衣服,然後另一隻手緩緩伸進去摸索著,掏出來個布老虎,“你那日在城牆上,甩過來的旗本該紮死我,但我那兄弟替我擋了。他叫阿烈,可全名是什麽,我記不清了。”


    “他跟著我出來的時候,還有妻女。後來媳婦跟人跑了,那東家不要他女兒,賣給了別人。這布老虎是他走前,他女兒塞給他的,這一走,就是十多年……”


    “他生前唯一的願望就是讓我幫他找到女兒。可你看……”他抬了抬兩手間的鐐銬,“他女兒今年大概有,十五六了吧,他是泊州康星人,我知道的就這麽多。他跟我說,要是能找到,就帶著女兒去他墳前看看,好讓他在底下知道,他女兒現在長什麽樣了。要是找不到……他說他也不會怪我。”


    他抬眼盯著江楚,把嘴裏的發絲吐出去,“我想把這事兒,交付給你,雖然不知道你能不能答應……我把阿烈埋在了渠江關西邊的山上,可說來也巧,我在那邊看見了你爹的墓碑。”


    江楚眸子晃了晃,但沒有開口打斷他。


    “可你爹的墳墓,不應該在那。我把你爹的屍骨埋在了定軍關東側陽麵的山丘上,那裏風景很好,可以看見日出……他是我這一生最值得尊敬的對手。”


    江楚斂了眼睛,歎了口氣,點點頭,伸出了手,“交給我吧,我會盡力的。”


    他似乎是怔了一下,轉瞬即逝,加重些力道,把布老虎砸在江楚手心裏,許久後才收迴了手,又癱靠在了牆上,許久吟出一聲,“多謝……”


    江楚站起身,把布老虎緊緊攥在手裏,正準備出去,靠著牆合了眼的徐漮湧卻又道:“長麟他……算了,估計你也不知道。”他似乎是挪了挪身子,換了個姿勢,“幫我,向那位神醫說一聲對不起,她當初或許不該救我這畜生……”


    江楚揚起嘴角淡淡道:“醫者仁心,她應該隻是在氣頭上。可我相信她不會後悔救了你。對醫生來說,杏林妙手救的從不是一國之人,是天下蒼生。”


    “(釋然一笑)但願吧……”


    “對了,你那匹黑狼,平日吃些什麽?可有忌口?”不錯,黎江楚把他的黑狼也一起帶迴來了,就關在自家府邸的後院子裏。


    徐漮湧一怔,真不曾想黎江楚是拐馬不忘鞍,“它沒那麽挑剔,是肉是酒就行。”


    江楚點頭示意自己知道,臨走前又補道:“我這陣子可能不在京城。迴去讓人給您送幾壇酒來,省著點喝,不然我迴來之前,可沒人給你捎酒。”


    江楚從徐漮湧那出來,轉了個彎發現一間牢門前站著龐真節。他手裏拎著那婦人的破籃子,杵在那一句話沒說,隻是眼睛堅硬如石,卻似乎一碰便能閃出火花。他就站在那,望著牢門裏披頭散發一身囚衣的丁大人,對方也看著自己,什麽都沒說,翹了嘴角給了一笑。


    那一笑,恐怕天底下沒人摸得清裏麵的深意,能品得出的——十多年的光景,已經是事無兩樣,人心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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