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


    自上次朝會以來,趙晃便把近幾年各地呈上來的檔案奏折又翻了一遍,他自己這幾年也有事兒沒事兒的經常往各地方跑跑,這些奏折上寫的是真是假他有個分辨。雖說是真假摻半,但都反映了一個很嚴重的問題——各地方的土地兼並。


    自先王即位伊始,元年都沒過就開始琢磨丹藥,那兩年,國家道教盛行。而後沒過三年,先王又開始篤信佛教,手上的佛珠是一串接一串,各地方的道觀開始大肆拆遷,改建寺院廟宇。


    這佛教在蕭宋盛行沒五年,先王大手一揮,佛珠碎了一地,各地方寺院廟宇也開始東拆西推,而後先王便真正開始沉溺於歌舞之中了。那時每年科考上來的文人數不勝數,翰林院差點都裝不下,就為了陪先王吟詩作對飲酒賞樂,幾乎沒有實幹為國的。


    為數不多的壯誌少年,聯名上書,不料先王看都沒看,手起刀落他們便遠走他鄉,那再有為國效忠之心的才幹,也隻能縮縮脖子裝孫子了。


    先王可以說是一個人享了幾代皇帝的福,就是一點心思不往國家民生上使。武弱已經是沉屙痼疾,地方廂軍全是老弱病殘,就連正規的禁軍都未必端得穩槍。再就是土地問題,鄉紳圈並極其嚴重,再加上那些年不是旱災就是澇災,有些佃戶還好說,可大批無田耕種還得交稅的百姓,旱的旱死澇旳澇死餓的餓死。


    鄉紳撈錢也嚴重,國庫是一無錢二無糧。挺大個國家,軍政朝野全被蛀蟲鑿空,就是個妥妥的軟柿子,一下全砸在了趙晃頭上。


    趙晃在殿裏是轉了又轉,想想邊關正在與平遼對峙的將士們,他不清楚這場仗會停歇到什麽時候,但他知道如果真打開了,以現在的蕭宋,想要跟對方拚國力,並不現實。他可以等,可以慢慢等,但蕭宋等不了。


    江楚被封侯後難得幾日清閑,在京城裏外轉了又轉。他先是在京城外,看到了殿前司駐軍,殿帥跟他手底下的副指揮使、都虞侯什麽的,親自整飭殿前司進行操練之事。


    這京城的禁軍們一慣吃的是皇糧,蹲坑拉屎都未必有勁,更別說在先王手裏被揉捏了四十六年。蕭宋可以說唯一有正常戰力軍備的,隻有四家軍,禁軍僅僅勝在數量,但都是紙老虎。


    可殿前司雖為禁軍,但跟馬軍司與步軍司不同,江楚在邊關就發現殿前司戰力一點不輸四家軍,全然沒有吃皇糧嬌生慣養出來的窩囊樣。他今天站在遠處看了一會,得出了原因——功在那武狀元出身的孫殿帥。


    但江楚不知道的是,左右禦殿軍被並入了殿前司。自從上次左右禦殿軍逼宮謀反後,一直群龍無首。左右禦殿軍形同皇城司,扔給殿帥無異於是莫大的信任,給殿帥感動的是三花鼻子四花眼,決意忠心為趙晃一人。


    可趙晃壓根不是對他信不信任的問題,他是不想管禦殿軍這群糟心事兒,更不想費那精力提拔兩個信得過的將軍統領他們,不如扔給殿帥來的方便。


    江楚轉完了城外又逛進城內,走街串巷聽到些關於大理寺的消息。


    大理寺卿龐真節上任後奉旨徹查內部與外部,從六部到九寺,甚至想把東西二府也給查查。這王相雖說位高權重,可這種有權勢的就怕一根筋不貪財的,明麵上拿龐真節也沒辦法,最後查出來的貪汙人員與涉事人員堆一起能有近三十人,該革職革職,該問斬準備秋後再斬。


    而最讓江楚膽顫心驚的消息是,龐真節餘力之下,竟想把七年前歹徒夜刺皇宮的案件重啟,虧得趙晃幫江楚攔在前麵擋了龐真節查案的道,此事才先被擱置。


    江楚迴到黎府,一口水的功夫都沒來得及喝,邵嶺涯便倆手推著那軲轆著急忙慌的給他來個消息——王上今日剛剛推行了一個新政令《豐畝令》。


    趙晃召集了中書門下的議事大臣一塊探討新令。他從國家土地開始著手,全國各地鄉紳手裏圈占的土地,他收一半留一半,留下的責令鄉紳分給地方佃戶,收來的直接歸屬中央管轄作為公地不得私自占用,無田可耕種的百姓可以直接向地方官員申請耕種公田,以此來削減各地方鄉紳克扣達到充裕國庫的目的。


    同時,國庫繳足,官員俸祿領足,剩下的便發放百姓,但發放量並不相同。趙晃將每年糧產糧劃了幾檔,達到的檔越高,能領到的也就越多,由各地方官落實監察,地方官員內部同樣對彼此有監察之責,同時給百姓向中央檢舉之權,凡揭發檢舉者賜布匹賞白銀,被檢舉者按國法處置,目的就是為了防止作假“偷糧”。


    可若是三方一起作假共同謀利,這些監察之職檢舉之權將形同虛設,而且就算百姓檢舉,從地方到中央一級一級,指不定哪一級就被扣下了。所以趙晃留了後手,這也是為什麽他要立西洲府的原因。


    地方各級全部插入西洲府眼線做督查,百姓檢舉無需一級一級上報,可通過西洲府直接上訴中央,一旦某地的西洲府督查員莫名身死,地方官員按謀反論處。這下就是三方想共同謀利也沒那賊膽,還得把西洲府的督察員好生護著。


    這邊關在打仗,國家糧食產量必須有保證,國庫也必須充裕起來,不然拿頭跟平遼鐵騎碰嗎?這不把自己腦袋碰成跟熟透炸爛的西瓜一樣?


    趙晃本以為王相會出言反對反對。但沒想到對方一聲沒吭欣然接受了。趙晃想了想,戶部都是王相的人,國庫有錢了他們總有辦法撈一筆,隻要不過分,趙晃也可以睜一隻眼閉一隻眼,而且他還覺著,王相還打著別的算盤。


    可江楚聽到這發令腦袋瞬間大了半圈,趙晃這政令是個好政令,可要真正達到期望效果,壓力瞬間騎在了他西洲府的肩膀上。地方中央百姓幾方能保證互相檢舉互不僭越的前提,是他西洲府的督察官必須靠得住,要是督察官跟著一起撈錢,那就全亂套了。


    江楚讓邵嶺涯好好過目他手底下那幾千隻燕子,好好篩選所有時間長信得過的,然後列出名單再把其相關背景資料一並給他親自審一遍。


    倆人開始沒日沒夜翻閱自家府內檔案,對幾千隻燕子從頭到尾清點了一遍,同時發現有幾百隻燕子近幾年不安分,革出了西洲府,最後一遍遍篩選,按期限讓燕子們趕到了各地做督查員。


    江楚同時向趙晃討要了一份中央官員名單,由趙晃親自圈點哪些是他們自己撿出來的忠臣,哪些是寧王與王相麾下的佞臣,讓安求客的鬼匕門跟京枕橋的玉華門專門負責暗中護衛忠臣,偷偷監視佞臣。


    趙晃這政令一出,全國都炸開了鍋,平日說爛了的談資終於有了新鮮的,一時間議論紛紛。京城就有皇城司監視,現在又多個西洲府,皇城上下出門都感覺身上多了幾根釘。各地鄉紳們是處處哀嚎抱怨,可貧苦百姓是多誇讚,對以往趙晃那個“軟弱無能”的形象翻了篇。


    忙活了兩三天,江楚是好不容易閑下來,這才想起來本來迴府的打算。他讓邵嶺涯想辦法聯係上拂雪堂的殺佰,請她們在自己府上落腳,碰個麵吃杯茶,往事不提,餘後朋友,算是他照顧好昭卿留下來的人。


    他走到大院,發現院裏有倆自己早起就跟著的劍客,一個叫何炳,今年年一翻,可就是四十的人。還有叫楊斐,三十冒頭。其實整個西洲府,黎江楚是年紀最小的,隻是別人天天不是一口大人就是一口府主,弄得江楚總以為自己三四十了,隻有一個人夜裏安生下來,才想起來自己今年剛剛二四。


    他搬了把藤椅,倆腿兒一上一下的翹起,優哉遊哉的坐著,看著楊斐跟何炳的切磋。然而看客不止他一個,對麵那台階上還貓著倆人——韓書良跟宋裏。韓書良他爹已經打道迴鉛山繼續當他的縣令去了,臨走留下兩個東西——一封感謝信,還有韓書良。


    一盞茶的功夫都沒有,何炳跟楊斐已經切磋完了,獨留那邊倆貓著的人連聲喝彩。隻瞧見那倆人向著韓書良跟宋裏走去,準備把手裏的劍各自一遞,江楚算明白了,那倆人估計是不肯老實,琢磨起學劍了。


    江楚出聲叫住何炳與楊斐,見他們迴身對自己一拜,擺擺手示意他們不用多這些虛禮,然後對著那倆貓在一旁的出聲問道:“你們想學劍是不是?”倆人都點了頭,江楚突然壞笑,招手讓他們站在院中間,起身向他們走過去。


    韓書良:“扶玦兄,這劍術劍道的,楊老師跟何老師都說你最高超,快教教我!”宋裏在一旁附和,剩下何炳跟楊斐連連擺手直道當不起老師二字。


    江楚給他們個眼神示意他們下去,然後繞著韓書良跟宋裏轉了幾圈,把韓書良手中的劍先卸了下來,讓宋裏往旁邊稍了稍,對韓書良道:“想學劍是吧?來,先紮馬步。”


    韓書良聽了先愣了一下,不過想想凡事都得從基礎坐起,一掀衣服劈開倆腿往下落屁股,紮起了馬步。


    江楚看他姿勢倒是大差不差,突然把劍狠狠的往韓書良屁股底下的泥土裏一紮,紮到地麵上的劍身約莫剩了兩尺半的長度,然後又取了宋裏手裏的劍,繞著韓書良倆腳劃了印子,然後撣去劍鋒上的泥土,放在了韓書良平著的大腿上。


    “(壞笑)倆腳不能出這個範圍,劍不能滑落。腳出了,劍掉了,我可就不教了。”


    宋裏在一旁看得樂嗬,笑眯了眼笑出了鵝叫,睜開眼一瞧才發現江楚正似笑非笑的盯著自己。


    “笑?”我待會讓你笑不出來。江楚吆喝了一嗓子,讓下人取兩壇酒來,沒一會,下人拎著兩壇子酒屁顛屁顛過來了。江楚拿過來,掂量了掂量,覺得輕了點但也算過關,然後又讓下人去府裏麵找根竹子砍兩截來,一截要長的一截要短的。


    他讓宋裏一手拎一個,站在那站著。宋裏咧嘴一笑,道了聲“嗨呦”,以為多大的困難,滿臉自信的往那一杵。


    韓書良:“報告!扶玦兄,為什麽宋裏跟我練得不一樣?”


    “為什麽?你有人家底子好麽?”他擺擺袖子,“你要是覺得你跟他打一架你能贏,我也讓你練他那個。”


    韓書良:“說不定呢!”


    宋裏:“你這書生怎麽說大話都不帶喘粗氣兒的呢?”


    “嘿我——”


    “行了,省省力氣蹲你的馬步吧。”江楚背著手笑了笑,等那兩截竹子到了手裏,長的貼著宋裏的胸膛插進了泥土裏,短的擔在了宋裏兩個平伸起的胳膊的關節處。


    “身前這杆子不能歪,胳膊上這杆子不能滑。歪了,滑了,你也不用學了。”


    宋裏一聽,方才那自信開始潰散,囧著一張臉商量著,“楚子哥,能不能別這麽嚴啊?我們是初學者啊!”


    “(溫柔一笑)持劍者,不分你學了多久,不管你劍術高低,在握起劍的那一刻,便隻有兩種人……”他背著手走向藤椅,一屁股坐下,淡淡道:“生人,與死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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