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江楚在婺州窩在尹啟誠那待了一陣,隻說自己是個可以打打下手幫個忙的閑人,然後就一屁股坐下喝開了閑茶,然後看著尹啟誠如何清剿山匪。尹啟誠雖是個胖子,可辦事倒是雷厲風行,說幹就幹,婺州的山匪那好日子也活到臨頭了。


    婺州山匪隻有極少數自立山頭擼袖子單幹,剩下的彼此之間是千絲萬縷的剪不斷理還亂,這讓尹啟誠在最初組織官兵剿匪的時候,東挨一榔頭西挨一棒槌,屁股後頭指不準還有個刺等著紮你。


    被山匪兜轉了兩三天的尹啟誠轉念就緩過了神,山匪彼此打援的情勢對他來說是利弊參半,弊他已經挨了,利單靠他自己拿不來,便把注意打到了窩在自己那嗑瓜子喝閑茶的黎江楚身上。


    黎江楚拿筆隨手寫了信,婺州便多了三個隱匿江湖多年的劍客。三人配合著兜底打馬虎眼的官兵不到一個時辰便端了山頭最大的山匪窩,而隻要一個被端,山匪彼此間的弊端立現。


    一環套一環換來了樹倒猢猻散,山匪沒個硬骨頭,逼宮的劍都沒拔出來該招的就全招了。剩下的隻需要按圖索驥一個個搗就是了。結果官兵們發現,人家山匪狡兔三窟,這婺州的是狡兔三十窟,這邊岔開的前麵就能碰頭,轉身換道又懟上了屁股,匪還沒剿到差點先把自己繞了進去。


    末了實在沒法,尹啟誠東西捯飭向京城摳搜的軍器監請了批那好似指甲縫裏剔出來的火藥軍械。霹靂炮在外麵炸,煙球在裏麵熏,裏外兩廂對頂,山山四頭冒了煙,活似燒開的爐。


    有了火藥軍械,剿匪不出一周基本告捷,而尹啟誠也因整治婺州饑荒,清剿婺州山匪而受召迴京。但讓江楚有些不解的是,這婺州山匪的土寨子裏,搜出的寶貝除金玉糧食外,還有些不似中原的工藝品,而這些工藝品都有個共同點——物體某一處有被劃掉什麽印記的痕跡。


    要是單單燒殺搶掠來的,會有這些東西嗎?


    ……


    ——婺州與臨京郊外野道


    尹啟誠坐於馬車中,感受著馬車顛一下咯一下的,反倒昏沉有些睡意。馬蹄一聲嘶鳴,把尹啟誠從半睡的夢中驚醒,而後他突然覺得車廂撞上了什麽東西,車廂開始側翻,他整個人如箱中球般撞來撞去。


    他身子趴在側廂麵,緩了會兒身上摔麻的酸痛感,手撐著廂頂,手從腦袋頂上的窗戶探出,扒住外廂壁,把身子往外撐起。


    他四下環顧,馬前腿兒被削斷,躺在地上,駕車的滾飛七八米遠,趴在那,身子下似乎是一灘血漬,在月下泛著黑光。


    他撐著身子往外爬著,突然覺得這月光暗了幾分,細瞧瞧似乎是三個人影倒在了側翻的車廂上。他抬起腦袋,寒月下樹梢上,三個黑影,看不清麵容與著裝,隻分得清兩女一男,三雙白亮的眼,還有把外形奇異的劍與兩把看上去平平無奇的傘。


    就這場麵,傻子也知道對方是衝自己小命來的,可尹啟誠費死了勁也沒能從車窗擠出來——因為肚子大了些。可不是他平日大魚大肉,這有人就這樣,喝涼水都能塞牙縫的事情。


    男人躍下樹梢,卻靜到聽不見聲音,兩女人撐起傘,輕輕飄落至地麵,獨留那有些空蕩的樹梢上下搖晃。尹啟誠尋思著開口問問身份,死也不能死的不明不白,但想想對麵來勢洶洶的樣,怕也不願跟自己廢話。


    他既然擠不出來,幹脆一不做二不休,出溜一下又轉迴了車廂,正準備從廂門竄出去——誒,有廂門幹嘛擠窗戶?尹啟誠邊向廂門那爬去,一邊咒罵著自己迷糊,腳剛踏前一步,還沒出車廂就聽外麵傳來了打鬥聲。


    他把門簾掀開一道縫,就見一傘展開這傘麵,托帶著盈粉淡輝從眼前飛旋而過。他本能把腦袋往迴一縮,又好奇的掀開門簾。


    隻瞧見那一道流光飄向那旋飛出去的傘,而後一女人身形倏現,握住旋傘又轉身向空中扔擲,腳尖踏點地麵輕功追傘而去。


    尹啟誠把簾子放下,縮在車廂裏好半天,待外麵徹底安靜,這才稍稍放心準備出去,哪知道突然就是三聲“咚咚咚”敲在車廂上,驚得他一個大背靠頂在了廂壁上,險些又把車廂翻了個身。


    “大人,還活著麽?”


    尹啟誠倆腳蹬著,雙手撐著,姿勢極為怪異,“暫時還算活著。”他答完話便覺得不明對方身份,貿然出聲實在不妥,不料車簾突然從外麵被掀開,他瞬間縮迴了腳跟手,又有些無處安放,最後隻得拍了拍自己衣服。


    “大人要進京是吧?”


    尹啟誠後仰著腦袋打量了那方正廂門外的一張臉,看了半天也沒看清是什麽牛頭馬麵,伸了伸脖子道:“我……不進京,我就溜達溜達。”對人的警惕倒還在。


    那人放下了簾子,聲音漸漸遠去,但沒有消失,“您的馬車已經不能再乘坐了,我送大人進京。誤了時辰,王上可要降罪的。”


    尹啟誠一聽,心裏彈上了疑竇,這人什麽身份,怎麽知道是王上召他入京?他竄出車廂,伸了伸別了半天的腰,看著地上死了一男一女,地上還躺著那把奇怪的劍跟一把平平無奇的傘。


    他偏頭見男人已經上了馬,似乎就等著他坐後麵,猶豫一二上了馬。尹啟誠一上馬,男人頓時感覺馬身往下沉了一些,總感覺尾椎那塊有什麽軟乎乎的東西頂著他難受——沒辦法,尹啟誠的肚子正好擱在了他與自己之間的馬背上。


    男人把身子往前挪了挪,振馬轡夾馬腹,而後尹啟誠的肚子就開始在馬背上一顛一顛。


    尹啟誠垂下眸子才看見這人身側帶的刀,一身輕衫飄然,“那個,多謝勇士今日救命之恩。不知勇士可否告知我名姓身份,家住哪裏,來日我好登門拜謝。”


    “大人客氣了,我隻是奉命行事。其他事情大人不必多問,您隻需要知道,今日出手救你的,是西洲府。”


    尹啟誠似懂非懂喔著嘴點了腦袋——西洲府是哪個府?


    ……


    ——皇宮垂拱殿


    趙晃半眯著眼撐著腦袋,很有些睡過去的意思。朱公公在他身邊站了半天,皺著眉頭“哎呀”著輕氣兒,不時轉身往殿外走去眺了眺,習慣性的轉頭再迴去,結果身子轉到一半才發現方才眼簾裏有個提著下裳急趕來的人。


    “哎呦,尹大人,您怎麽今兒才到啊?”他沒等尹啟誠喘口氣跟自己解釋,側開身子道:“趕緊進去吧,王上等了您好些日子了!”


    尹啟誠對朱公公一拜,趕忙邁過門檻踱去,至殿前撲通一跪,直接行叩拜禮:“臣尹啟誠叩見王上。”


    趙晃被那膝蓋砸地聲驚醒,抬起頭迷糊著眼,“嗯?該用膳了?”


    朱公公:“(無奈)王上,尹大人到啦。”


    趙晃聽這話,揚揚脖子,聽哢哢兩聲,捂著後頸又歪了歪,然後扶扶額角,稍稍往前伸了伸,這才瞧清了人,“哦,尹啟誠到了啊。”


    尹啟誠跪在地下沒答話。趙晃直了直身子,把滾龍袖袍振到兩邊,看了眼朱公公,“朕怎麽記得,是要你昨日到啊?”


    朱公公會意,趕忙給趙晃倒了杯茶。


    尹啟誠:“王上,恕臣直言。臣進京路上遭遇截殺,能趕進京麵聖,已是萬幸。”


    “(眉毛一挑)哦?那你倒是說說,如何遭遇截殺?”


    “呃……迴王上,夜黑風高,拔劍出鞘,貴人相助,得以苟活。”他倒是真簡潔……


    趙晃會意般頷了首,“(莫名一笑)起來吧,別老跪著了。”趙晃招著袖子端起茶,“來,從婺州趕進京城,路途奔波,喝杯茶吧。”


    尹啟誠拜謝,彎著腰上前正準備雙手接茶,趙晃卻突然道:“那照你這麽說……是朕召你進宮險些害了你的身家性命?”


    “(趕忙退步跪拜)臣絕無此意,望王上息怒!”


    “(冷笑)尹啟誠,朕從昨日正午就坐在這垂拱殿等到今日,你是不是覺得自己整治糧荒、清剿山匪有功,朕就該捧著你了?”


    “婺州糧荒問題得以解決,功在王上聖恩開倉放糧,在各城縣官員積極配合。山匪得以清剿,更多虧軍器監的火藥。臣蒙聖恩著官府配官帽,所做皆是本分之事,萬不敢有驕縱之心。”


    趙晃冷冷睥著他,一擱茶盞,驚得尹啟誠那端著行禮的手連著肚子一起哆嗦,“你——”他話到一半,聽殿外通傳太監一聲吆喝,是兵部尚書覲見。而後見兵部尚書端著奏折急趨而來,


    “報——稟王上,前線奏報!東暻軍以撤出蕭宋境內,平遼與東暻的盟約瓦解。”渠江戰役東暻賠了夫人又折兵,撂挑子不和平遼玩了。


    朱公公喜上眉梢,對著趙晃欠身道:“老奴道怎麽今兒大早瞧見那景星慶雲,原是王上聖威,庇佑我蕭宋山河無恙啊!”


    趙晃斜著眸子覷了他一眼,站起身,立了片刻,胸膛微抬又沉下去,拂袖從尹啟誠身邊錯過,漸漸遠去的聲音飄蕩道;“左諫議大夫位置暫時空缺,能幹就給朕好好幹,不能幹就爬迴你的婺州——”


    ……


    王剡坐在屋子裏,翹著腿兒磕著瓜子,抬眼見孟洋進來對自己作揖,剛想招唿他坐,不料對方先搶了話,


    “王相,下官辦事不力,讓那尹啟誠活著入了宮。”


    王剡一愣,疑惑著眉目,“不是你這——你不會找人去殺尹啟誠了吧?”


    “趙晃召他入京,多半是調其來中央做事。尹啟誠不是王相您的人,下官怕……”


    王剡把腿放下來,囧著臉道:“他趙晃要調就讓他調。渠江那事兒一下子空出這麽多人,瓜基本全分給了我們——”王剡去摸瓜子,發現隻摸到了殼,“那桌案上那個圓盒,拿過來。”


    孟洋輕輕哎了一聲,轉身把圓盒取來遞給王剡。王剡從裏麵又撚起瓜子接著嗑,“再說了,哪個當皇帝的不想有點自己的人?你想讓他繼續做你的傀儡,你就得適當滿足他……有說那姓尹的來中央幹什麽了嗎?”


    “好像是左諫議大夫。”


    “一個左諫議大夫,對我們能有什麽——你讓誰去辦這事兒的?”


    “迴王相,是月柳門的人……”


    “你!你不知道江湖上有個西洲府擱那趴著呢?(攤手)你,哎!孟洋啊孟洋,你當好你的戶部尚書就行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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