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了城的幾人東打聽西詢問,終於是在街頭遠遠的眺見了雁迴客棧。


    視線順著一條街極目而去,便是足足五層的雁迴客棧。


    客棧體積龐大,大紅幔從樓頂就拖到了一樓,上袖大牡丹花紋,在餘暉下格外鮮豔。客棧分左右兩座閣樓,相對而立,中間通過懸空的幾座木廊相連接。


    江楚突然拽住韁繩,怔在了原地,卻不是因為這龐然大物而愣怔。


    兩座閣樓的木廊間,一女人橫坐於闌幹靠在柱子上,玫金薄紗內襯,象玉白衫外披在雪肩旁,金綢褶褲輕掩著上下耷拉著的小腿,玫金披帛飄蕩空中,白發自額中側分,淩亂垂然。


    女子像是心有感應般偏頭望去。


    自街口一直綿延至客棧,中間往來千百人,可江楚一眼陷進了木廊上的那雙丹鳳裏的琥珀瞳。自木廊放眼長街,來往人熙熙攘攘花紅柳綠,可南昭卿一眼醉在了驄馬白衣的天青眸。


    這兩眼之間一線連,自此周圍萬千風景都失色。


    韓書良:“扶玦兄,扶玦兄?扶玦兄!”


    “啊?唔……”江楚迴過神,心裏有了股莫名的退意。有的人明明想見,卻在能見到的那刻生了怯意,他說不清為什麽,或許與近鄉情怯是一個道理。


    這一條長街他恨不能有十條街長,馬蹄每一步都走的十分沉。


    幾人進了東樓,來往小二酒壇飯菜舉過頭頂,穿梭在客人之間。江楚像泥鰍一樣在熙攘的客人間穿行,向著樓上而去。身後幾位則“借過借過”“讓一下讓一下”“對不起對不起”。


    江楚在前踏著紅木台階,突然肩膀被人一撞,對方立馬拱手抱歉,江楚伸手去托他,對方瞬間鬆開拇指,將夾著的字條落到江楚手中。


    “西樓三層北麵第五間。”紙條上如是說。


    三樓的客人降下不少數量,酒桌還有空餘。江楚帶著韓書良在三樓裏轉悠,看看能不能瞅見可疑目標,武毅晟則帶著另外三個找了個位子坐下,點上了菜。


    江楚一步一腳,心不在焉的樣子。他方才在街口看到的南昭卿,後者便是在三樓之間相連的廊橋上。他一邊想碰上,卻一邊又怕碰上。


    三層客人明顯少了下去,酒桌還有空餘。


    江楚視線一掃,腳下突然一頓。身後的韓書良咣一腦門險些鑲進江楚背裏。


    “嘶……扶玦兄你……”書良順著江楚的目光尋去,看見了慵懶倚著櫃台,手裏轉著發簪的南昭卿,而對方恰巧也掃見了江楚,看向他們這邊。


    “(鼻息微微加重)書良,走了。”


    “哦……哦好。”


    倆人迴了位子,韓書良發現他們隻要了菜,卻忘了要酒,屁股一抬向櫃台走去。南昭卿還倚在櫃台旁邊,似乎在等什麽。


    他走至櫃台前,偷偷瞄了昭卿手裏轉著的簪子,覺得神奇,餘光察覺對方似乎正在看著他,眼皮子小心往上一抬,正好對上她輕柔的目光。


    昭卿開口問道:“你名叫書良?”


    “啊……昂!姐姐你怎麽知道我……”


    “(淺笑)方才聽到的。”


    韓書良喔著嘴點了點頭,迴頭看了眼坐在那邊的江楚,轉過腦袋來問道:“姐姐你和扶玦兄認識?”


    “扶玦兄?”昭卿眺了眼江楚的背影,想想他幾年前就該是加冠的年紀,停下了手上的簪子,挽起頭發用簪子定住,淡聲道,“算是吧。”


    “姑娘,你要的房間。”出聲的是個紅衣女,二十三左右的年紀,一身紅袍利落,黑綢帶係在腰間,袖子綴暗金圖紋,紅色的指甲撚著一塊木牌,遞給了昭卿,舉止間卻都是成熟女人的風韻。


    “謝了。”昭卿接過木牌,眉目在書良身上逗留一眼,“叫我南姐姐便好。”說罷轉身上了廊橋,向西樓走去。


    書良把目光拉迴來,看著紅衣老板,“姐姐,給我來……”他迴頭數了數那桌子上的人頭,估摸了估摸,“十壇酒。”


    “看你一副小書生模樣,喝的了這麽多?”那紅衣掌櫃彎眼笑問著。


    “當然不是,給他們要的。”書良說完,偏身指了指江楚他們的方向。


    “你那朋友怎麽年紀輕輕一頭白發啊?不過長得倒是真好,很多姑娘追吧?”紅衣掌櫃笑眯眯的問著書良。


    “(笑著撓頭)這我可不知道。”書良捎捎頭,“不知姐姐芳名?我介紹你們認識?”


    “我叫胡月。介紹就不必了,(托著腮輕歎)姐姐我是個殘廢,腿腳不好,這輩子怕也碰不上什麽良人,不遭人嫌就不錯了……”胡月話音剛落,廊橋那邊走來個帶刀侍衛,喚胡月過去,“小書生,拿著這些酒迴去吧,姐姐還有事忙。”


    ……


    夜幕沉沉,月上柳梢,客棧裏的酒香與喧囂倒是越發歡快了。江楚在三樓櫃台那要好了房間,抬腿卻是行往西樓的北麵。他在遠處靠在欄杆上,有一眼沒一眼的掃向那第五間房。


    短短半個時辰,那間屋子前前後後竟進去了五個人。一人走了過來,在他身邊駐足,胳膊一抬搭在了欄杆,耳朵上一隻金色燕子在發絲裏隱約。


    這人便是吳博了。


    “待會從那間屋子裏麵出來的人,盯好他們的行蹤。”江楚說完,倆手交叉撐過頭頂,伸了個懶腰轉身去了。


    排排燈火在牆壁上映亮了整個廊道,廊頂係垂下的紗幔懸在半空中。廊道兩頭男女各立,各自信步,隔著紗幔不約而同的抬了眼,就是你瞧見我我看見你,步子又不約而同的沉了下來。


    江楚跟昭卿兩人低著頭擦肩而過,那一瞬仿佛又迴到了七年前的木橋上,春雪攜著紅梅,在料峭寒風裏,將二人陌路擦肩而過的世界,畫到隻剩紅白。


    昭卿頓了步子,紅唇微啟,終是輕聲道:“江楚……”


    江楚輕歎了口氣,也停了步子,淡聲道:“有事?”


    “(苦笑)好些年沒見了……”


    “不見不是很好麽,心不煩,也不亂。”


    “這樣麽……”她抬起頭頓了頓,而後偏過去看著江楚,“你變了好多,我都快認不出了。”


    江楚沒看他,語氣依舊平淡,“人都會變,不過早晚,我也不需要你認出。”


    昭卿垂首斂目,“你還在恨我是嗎?”


    江楚輕輕笑了一聲,笑得連對於他自己都耐人尋味,“恨你有用嗎?”


    “江楚,我當初…沒得選……但凡我有別的路我都不——”


    “(抬眼看著她)那就按你的路繼續走下去。”


    昭卿被他截了話,一時卡了殼,隻能微微張著嘴,看著他那雙眼,直到片刻後他挪開眼,自己也便挪開視線,邁開步子與他相背而行。


    她走開兩步又停了下來,“扶玦,是你的表字麽?”


    江楚推門的手一頓,又落了下來;“(吐氣)是……”


    昭卿嘴角淺淺一勾,“和當初的你一樣……好夢。”她說完,慢慢推著門,抬腿邁進了屋子。


    江楚在門口立了片刻,仰起脖子吐了口愁緒,偏頭向著昭卿方才佇立的地方看了一眼,甩甩腦袋也進了屋子。


    他放空了腦子,往床上倒頭一躺,熄燈的心情也沒有,直直盯著床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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